這番應對,雖略顯青澀,卻已初具沉穩之態,懂得借力打力,利用規則保全自身、推進意圖。
陛下要看的,不就是太子的進步與器量么?
太子能忍住不安插私人、不急于攬權的沖動,轉而尋求制度內的解決之道,這本身便是極大的進步。
太子今日表現,雖藏心思,但手段尚算光明,陛下得知,縱然仍有猜疑,但那份因太子進步而產生的欣慰,應能壓過不悅。
有時候,想要得到東西并非過錯,關鍵在于如何去要。
太子此法,雖稚嫩,卻走在了正路上。
西洲黜陟使人選之事暫告段落,殿內氣氛微妙地松弛了少許,但旋即又被更具體、更繁瑣的事務所填充。
“殿下,”民部尚書唐儉清了清嗓子,將議題引向實處。
“西州徙民,首重錢糧。依初步所議,首批徙死囚及眷屬、并招募良家子,合計約需安置五千戶。沿途糧秣供給,至西州后初始口糧、種子、農具、耕牛購置,乃至營建臨時居所之費,初步核算,需錢約十五萬貫,糧二十萬石。此尚不包括后續水利興修之巨額投入。如今國庫雖非空虛,然遼東、北疆皆需用度,各處賑濟、河工亦不可免,此項開支,需從長計議,或需分批次撥付?!彼麛傞_一份粗略的算稿,數字沉重。
工部侍郎接口道:“唐尚書所言甚是。西州地理,臣等查閱舊檔并詢及曾往來西域之商賈,皆言其地干旱,水貴如油。若要徙民長久安居,水利興修乃重中之重,絕非小打小鬧可成。開鑿深渠,引雪水灌溉,修建澇壩蓄水,所需民夫、工匠、物料,耗費恐更甚于徙民本身。且西域工匠于此道技藝生疏,多數匠人、物料需從中原調撥,路途遙遠,損耗巨大,工期亦難保證。”
兵部官員則道:“徙民安置,安全為要。西州現有駐軍,維持日常治安尚可,若大規模徙入人口,難免良莠不齊,恐生變亂。增設折沖府,招募府兵,其裝備、餉銀、營房,又是一筆開銷。且新募之兵戰力幾何,能否堪用,尚需時日檢驗?!?/p>
刑部官員也補充道:“徙囚之事,管理尤難。需派精干刑吏隨行,并需在西州設立相應監管刑徒之署衙,制定嚴苛律條,以防囚徒聚眾生事,或逃逸為禍地方。此部分官吏選派及日常維持費用,亦需納入考量。”
各部官員從自身職司角度出發,紛紛陳述困難,提出需求,顯德殿內一時間充滿了各種具體而微的難題,數字、物料、人力、風險交織成一幅龐大而復雜的圖景。
方才關于人選標準的空泛討論,此刻被這些實實在在的困難所取代。
李承乾凝神靜聽。
他并沒有如往常般顯出不耐煩,或輕易被某個部門的困難所說服,也沒有急于表達自己的傾向。
待到幾位主要官員陳述完畢,殿內稍靜,他才緩緩開口,目光首先投向唐儉。
“唐尚書方才核算,首批徙民安置需錢十五萬貫,糧二十萬石。孤有一問,此數額,是僅保障徙民抵達西州后第一年之基本生存,亦或已包含使其初步恢復生產、等待首次收成之所需?”
唐儉略一思索,答道:“回殿下,此數額主要涵蓋抵達后至首次收獲前之口糧、種子及必要安家物資。若使其恢復生產,諸如購置額外農具、牲畜,或應對可能的災荒,則需另備款項。”
李承乾點頭。
“那么,若朝廷一次撥付此十五萬貫、二十萬石糧,于民部今年度總體預算之中,占比幾何?動用此筆錢糧,需削減或推遲哪些其他事項?譬如,原定用于關中水利修繕之款項,是否會受影響?若受影響,影響幾何?關中之水利失修,又可能導致多少田畝減產,多少百姓生計困頓?此間取舍,民部可有初步權衡?”
他語速平緩,問題卻一個接一個,直指核心。
不僅問投入,更問投入的代價,問那“隱形成本”。
唐儉聞言,眉頭微蹙,顯然未曾料到太子會問得如此細致深入。
他沉吟片刻,額角似有微汗滲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