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怕什么。”墨蘭的聲音很柔和,如同春日里的細雨,落在女兒們心頭,瞬間撫平了不少焦躁,“書稿既然能寫出來第一次,就能寫出來第二次、第三次。紙頁可以被搜走,字跡可以被銷毀,但只要寫書的人心志不改,那些刻在心里的字句,那些藏在故事里的道理,就永遠在心里扎根,誰也搜不走,誰也毀不掉。”
她頓了頓,目光飄向窗外,越過重重屋檐,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盛家那個逼仄卻香氣濃郁的小院,看到了母親林噙霜那張美麗卻帶著怨懟的臉。眼中掠過一絲復(fù)雜難言的情緒,似是回憶,又似是決絕。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女兒們,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在訴說一個埋藏了多年的秘密:“至于如何藏,如何應(yīng)對……今日娘便教你們一個法子,是當年……你們的外祖母林小娘教我的。”
三個大些的女孩瞬間屏住了呼吸,連呼吸都放輕了。她們都曾聽聞那位外祖母的名聲,知道她并非傳統(tǒng)意義上的賢良婦人,卻從未聽母親主動提起過她的“教誨”,心中既好奇又有些莫名的敬畏。
“她說,”墨蘭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案,一字一句,清晰而鄭重,“‘雞蛋,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里。’”
看著女兒們似懂非懂、面面相覷的眼神,墨蘭耐心解釋道:“這句話的意思是,越是重要的東西,越不能只藏在一個地方,要多留幾個后手。就像那本《化蝶》書稿,我們既可以像鬧鬧今日這般,夾在練字的紙張里;也可以分抄成好幾份,一份藏在你們的書卷夾層,一份藏在妝奩的暗格,一份縫進舊衣物的襯里,甚至……可以將關(guān)鍵的情節(jié)記在腦子里,爛熟于心。”
“今日他們搜了你們的書房,明日未必想得到去搜你姐妹的繡筐;今日他們敢翻檢女孩兒的屋子,卻絕不敢輕易去翻檢你父親的書本,更不會想到去查那些不起眼的舊物。”墨蘭的目光掃過女兒們,語氣帶著一絲過來人的通透,“這便是古人說的‘狡兔三窟’之理,多一個藏身之處,便多一分安穩(wěn),多一分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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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鬧聽得眼睛發(fā)亮,小臉上的惶恐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滿滿的興奮,她脫口而出:“哇!外祖母她……她怎么會這么聰明?這個法子也太妙了!”
這個天真的問題,讓墨蘭也恍惚了一下。是啊,那個一生困于后宅、汲汲營營于爭寵奪權(quán),最終卻落得個黯然收場的生母,那些被她曾經(jīng)鄙夷的、帶著市井氣的算計和手段,那些沾滿了陰私與不堪的生存技巧——在剝離了那些負面的外殼之后,其核心,何嘗不是一種在絕境中求生存、于壓迫下尋縫隙的底層智慧?那是母親用血淚換來的經(jīng)驗,是在吃人的盛家中掙扎求生的法門。
就在這時,林蘇(曦曦)張開粉嫩的小嘴,發(fā)出了幾個清晰而稚嫩的音節(jié),如同天籟般,恰好回應(yīng)了三姐的問題:
“多讀書……讀好書”
奶聲奶氣的聲音,帶著幼兒特有的軟糯,卻像一道穿透烏云的光,瞬間照亮了墨蘭心中那片迷霧籠罩的角落!
墨蘭渾身一震,猛地低下頭,難以置信地看向小女兒。只見曦曦那雙酷似梁老夫人的眼睛里,沒有絲毫孩童的懵懂與頑皮,只有一種洞徹世事的清明,仿佛早已看透了所有問題的本質(zhì)。
“對!對!曦曦說得對!”墨蘭心中的震撼難以言表,她一把將小女兒緊緊摟在懷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你們外祖母的那些法子,是她在深宅大院里自己摸爬滾打悟出來的‘小道’,是術(shù)——是用來防身、用來避禍的技巧。而真正能支撐你們走得更遠、站得更穩(wěn)的大智慧,在書里!在那些先賢的教誨里!”
她抬起頭,看向四個女兒,眼神熾熱而堅定,如同燃燒的火焰:“多讀書,讀好書!讀了書,你們才能明事理,辨是非,知興替,懂進退!才能像今日這般,即便被人構(gòu)陷,也能引經(jīng)據(jù)典,據(jù)理力爭,而不是只能束手無策、任人宰割!才能擁有不靠任何人、不依附任何人,只憑自己就能立身處世的底氣和資本!”
墨蘭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那是對生母的惋惜,也是對女兒們的期許:“你們外祖母她……她若當年能多讀些書,讀些正經(jīng)的好書,或許……或許她的眼界就不會只困于內(nèi)宅這方寸之地,她的心思就不會只放在爭風(fēng)吃醋、算計爭斗上,她的路,也能走得不一樣,不至于落得那樣的下場……”
這一刻,墨蘭徹底領(lǐng)悟了。她將生母林噙霜傳授的、充滿市井生存智慧的“術(shù)”,與小女兒曦曦點明的、蘊含著長遠發(fā)展之道的“道”,牢牢地結(jié)合在了一起。
術(shù)與道,缺一不可。
用術(shù)來自保,避開明槍暗箭,在風(fēng)雨飄搖中求得生存;
用道來立身,積累學(xué)識底氣,在漫長歲月中站穩(wěn)腳跟。
寧姐兒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鄭重地點了點頭,將母親的話牢牢記在心里——她明白,未來執(zhí)掌中饋,管理家事,既需要“術(shù)”的圓滑,更需要“道”的支撐。婉兒似懂非懂,卻將“多讀書”三個字刻進了心里,她想,只要多讀書,或許就能像母親和姐姐們一樣,變得更有底氣,不再輕易害怕。鬧鬧則揮舞著小拳頭,一臉不服輸?shù)哪樱骸拔乙x好多好多書!比圭錦哥哥讀的還多!讓他再也不敢笑話我寫字難看!”
墨蘭看著女兒們恍然大悟、眼中滿是興奮的模樣,卻緩緩搖了搖頭,臉上的溫情褪去,重新恢復(fù)了往日主母的冷靜與審慎。
“書稿能重新寫出來,這固然是好。”她走到書案前,拿起一張雪浪箋,指尖輕輕拂過紙面的細膩紋理,語氣沉緩,“但你們忘了今日的風(fēng)波?若還是像之前那般,原模原樣地拿出去傳閱,難保不會再次被有心人抓住把柄,惹來更大的禍端。”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女兒們瞬間黯淡下去的小臉,補充道:“我們需要給它,換一身‘衣裳’——一身能掩人耳目,讓它平安流傳的衣裳。”
在女兒們好奇又困惑的目光注視下,墨蘭轉(zhuǎn)身從書案角落的廢紙簍里,取出了幾封梁晗平日練字后隨意丟棄的廢稿。那些紙上是梁晗慣用的行書,筆觸略顯張揚,卻又不失世家公子的風(fēng)骨,墨色濃淡不一,帶著幾分隨性。她仔細端詳著上面的字跡,揣摩著起筆的力道、轉(zhuǎn)折的弧度、收筆的韻味,半晌后,才取過一支狼毫筆,蘸飽了松煙墨,屏息凝神,在那張空白的雪浪箋上緩緩落筆。
寧姐兒和婉兒忍不住湊上前,剛看了幾字,便驚訝地捂住了嘴,眼中滿是難以置信。只見墨蘭筆下流淌出的,不再是她們熟悉的、屬于母親的清秀簪花小楷,而是與父親梁晗的字跡幾乎一般無二的行書!那起承轉(zhuǎn)合的流暢,那撇捺間的風(fēng)流意氣,那落筆時的力道與收筆時的余韻,簡直如同梁晗親筆所書,連墨色的濃淡變化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阿娘,您……您怎么會寫父親的字?還模仿得這么像!”寧姐兒驚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她從未見過母親展露過這般技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