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視元年(公元700年)正月,洛陽上陽宮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加漫長難熬。
殿外是化不盡的殘雪,壓在飛檐鴟吻上,一片沉甸甸的灰白。殿內雖燃著數個巨大的鎏金炭盆,銀骨炭燒得通紅,暖意烘人,卻始終驅不散那股從骨髓深處透出來的、屬于衰老的寒意,以及另一種更黏稠的滯悶——那是權力巔峰處日復一日的權衡、猜忌、制衡與不得不維持的威嚴,所積壓出的無形塵埃,無處不在,令人窒息。
武曌斜倚在長生殿暖閣的臥榻上,身上蓋著厚重的紫貂裘,手中卻只拿著一卷輕薄的前朝詩集。她的目光落在書頁上,許久未曾移動。詩是南朝謝靈運的山水之作,辭藻清麗,描摹著會稽的煙霞泉石、永嘉的孤嶼云日。那些靈動的字句,與她眼前雕梁畫棟、錦繡成堆卻死氣沉沉的宮殿,形成了尖銳的對比。
一陣隱約的、似從胸腔深處泛上來的咳嗽被她強行壓下,喉間泛起腥甜,又迅速被她以強大的意志力吞咽回去。七十六歲了。這個數字像一道冰冷的鐵箍,不時提醒著她軀體的衰敗??v然每日有尚藥局精心調制的延年湯劑,有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以那雙年輕溫熱的手為她推拿活絡,講述市井新奇笑話解悶,但生命的流逝,如同殿外那看似凝滯實則悄然消融的冰雪,無法阻擋。
更令她煩悶的,是朝堂。明堂鐵券已立,李武兩家表面上的血誓兄弟之盟,卻未能讓水面下的暗流真正平息。李顯愈發像個影子,恭敬而惶恐;李旦則幾乎成了隱形人;武三思等人,看似安分,眼神里的閃爍卻瞞不過她。狄仁杰、魏元忠這些老臣,忠心可嘉,但每每奏對時那憂國憂民的沉重語氣,以及對她日漸寵信張氏兄弟所流露出的、哪怕極力掩飾的不贊同,都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在無聲地質問她的放縱。還有那張氏兄弟……想起張易之昨日看似無意提及的,其某位“親友”在將作監謀個差事的請求,武曌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殷勤體貼是真的,但那份逐漸膨脹的、對權勢和財富的渴望,也是真的。她需要他們的陪伴慰藉孤獨,卻也不得不分神去駕馭這份可能滋生的貪婪。
殿內沉香屑在博山爐中無聲燃盡,最后一線青煙裊裊散開。武曌放下詩集,有些疲憊地闔上眼。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幅畫面——不是奏疏,不是朝會,不是張氏兄弟俊美卻日漸熟悉到有些膩味的笑臉,而是許多年前,或許還是太宗才人時,偶然聽人描述的嵩山景象:春日山花爛漫,夏時綠蔭如蓋,秋來層林盡染,冬日雪覆群峰。更有那石淙河,水擊巨石,淙淙錚錚,如天籟清音,晝夜不息。
山水……林泉……遠離這洛陽宮城令人窒息的繁華與算計,置身于純粹的自然造化之中。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瘋狂滋長,纏繞住她疲憊的心神。她不僅是圣神皇帝,也是一個被衰老和孤寂侵襲的老人,渴望呼吸一口沒有權力硝煙味的清冽空氣,渴望眼睛看到的不再是奏章和人臉,而是真正的青山綠水。
“婉兒?!彼鋈婚_口,聲音因久未說話而略帶沙啞。
一直靜候在帷幔陰影處的上官婉兒立刻上前,步履輕悄如貓:“陛下。”
“朕記得,嵩山腳下,有一處叫‘石淙’的地方?”武曌依舊閉著眼,仿佛在回憶。
“是?!蓖駜盒乃茧娹D,立刻應道,“在登封縣東南,嵩山余脈之間。石淙河匯聚成潭,水清見底,河床中巨石羅列,千姿百態,水石相激,聲如鳴佩。兩岸崖壁聳立,林木蔥郁,景色頗為奇秀清幽。前朝亦有名士悠游題詠于此。”她謹慎地補充著地理與人文信息,揣測著女皇的意圖。
“清幽……奇秀……”武曌重復著這兩個詞,手指在貂裘上輕輕敲擊,“在這深宮之中,待得久了,筋骨都生了銹。朕欲于彼處,建一離宮?!?/p>
婉兒心中微震,修建離宮并非小事,耗資巨萬,動用民力。但她臉上絲毫不露,只恭聲道:“陛下圣體為天下根本,若能得山水靈氣滋養,自是萬民之福。石淙景色天成,若營建離宮,既可避暑靜養,亦能時常瞻仰中岳,感應天地靈氣,或于延年益壽大有裨益。且……”她略一停頓,“陛下與群臣偶爾移駕山野,觀風問俗,與民同樂,亦是太平盛世之雅事,可彰陛下仁德?!?/p>
這番話,既迎合了武曌的個人渴望,又巧妙地為這勞民傷財的工程披上了“養生”、“敬天”、“察俗”、“示太平”的政治外衣,滴水不漏。武曌睜開眼,看了婉兒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滿意。這就是婉兒,總能最精準地領會她的心思,并為之找到最得體、最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錯?!蔽鋾鬃绷松眢w,疲態似乎被這個新決定帶來的些許興奮驅散了些,“便命名為‘三陽宮’。”她未必深究“三陽”具體所指(嵩陽、少陽、太陽?或取《周易》“三陽開泰”吉兆?),但覺得這名字響亮、吉祥,充滿生機,正合她此刻想擺脫暮氣的心境?!暗貏菀叱ㄏ蜿?,臨近石淙河,尤其是那有水有石、視野開闊處。宮室不必如洛陽宮這般繁復,但要雅致,與山水相融,朕要的是‘自然而然’之趣。工期……”她鳳目微瞇,流露出不容置疑的決斷,“要快。朕不想等到暑熱難耐之時,還困在這籠子里。”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是,奴婢即刻擬詔,傳達將作監、少府監及河南府、登封縣。必遴選能工巧匠,調撥材物,克期完工,以解陛下宮城之困,迎奉圣駕于山水佳處?!蓖駜汗恚Z速平穩而肯定。
消息很快如漣漪般傳開。當敕令通過鳳閣(中書?。┱筋C下時,幾位核心宰相的反應各異。
內史(中書令)狄仁杰手持敕書副本,眉頭深鎖,望著窗外尚未完全消融的春雪,良久無言。他深知陛下年高,欲尋清靜之地頤養,情理之中。但去歲明堂盟誓、寵幸張氏兄弟已引朝野暗議,今春方始,便要大興土木于嵩山,這其中的耗費……河南一帶去歲收成只是平平,今春又有寒潮。他仿佛能看到敕令之下,州縣官吏如何緊急征發民夫、攤派木石、催繳賦調,民間又將平添幾多怨聲。然而,陛下心意已決,語氣急切,此刻直諫恐非但不能阻止,反易觸怒天顏,于國事無益。他最終只是將敕書輕輕放在案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那嘆息里,充滿了老臣知其不可為而無奈的沉重。
而同為宰相的張柬之,此刻正在政事堂偏廳查閱戶部呈上的部分錢糧簡報。聽到同僚低聲議論“三陽宮”之事,他執筆的手微微一頓,一滴墨汁險些滴落在紙箋上。他抬起眼,年過七旬卻依舊清癯的臉上,神情凝重如鐵。張柬之性格剛直,素以匡扶社稷為己任,對武周代唐雖未能公然反對,但內心始終維系著李唐正統的信念。近年來,他冷眼旁觀,見女皇年事愈高,卻愈發親近佞幸(張氏兄弟),耽于享樂,朝政漸有懈弛之象,心中憂慮日深。如今又聞要大肆修建離宮,且要求“克期完工”,這分明是又一樁耗費國帑、疲敝民力之事!他仿佛能聽到國庫銀錢流水般逝去的聲響,看到無數農夫被迫離開春耕的田地,去深山伐木采石的場景。一股憤懣之氣在他胸中激蕩,握著筆管的手指節微微泛白。然而,他亦知此刻絕非犯顏直諫的時機。女皇正在興頭上,又有張易之等人從旁慫恿,自己若貿然出頭,只怕不但于事無補,反遭貶斥,失去未來在關鍵位置發揮作用的機會。他必須忍耐。最終,他只是將筆重重擱回筆山,發出“咔”一聲輕響,旋即恢復平靜,繼續看那簡報,只是目光比方才更加銳利深沉,仿佛要將那紙頁看穿。那緊縮的眉頭和緊抿的唇角,卻泄露了他內心強烈的不贊同與隱忍的焦慮。
至于張易之、張昌宗兄弟,聞訊自然是喜上眉梢。修建離宮,意味著更多工程采買、人事安排的機會,他們的“親友”和關聯商號,又能大顯身手了。張易之甚至已在心中勾勒,如何將三陽宮布置得更合陛下心意,讓陛下在那里更加離不開他們的陪伴伺候。
詔令既下,帝國龐大的官僚機器隨之轟然啟動。將作監的官員帶著最好的工匠,少府監調撥海內珍木奇石,河南府的快馬疾馳登封,征發民夫的告示貼滿了城鄉。嵩山石淙河畔,這個原本靜謐的山水之地,即將迎來它歷史上最喧鬧、也最奢華的一次改造。而在洛陽深宮,武曌望著窗外似乎亮了一些的天色,想象著青山綠水、淙淙水聲,嘴角難得地浮起一絲真正的、帶著期盼的弧度。那是對暫時逃離的渴望,是對自然生機的向往,也是一個權力者在生命黃昏,試圖抓住一點純粹愉悅的努力。只是這努力,從一開始,便不可避免地與帝國的負擔、臣子的憂慮、以及某些人膨脹的私欲,緊密糾纏在了一起。
喜歡千年一吻請大家收藏:()千年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