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終散,人聲漸杳。
石淙會飲的華章與摩崖石刻落成的喧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圈炫目的漣漪后,終歸于平寂。隨駕的皇親貴胄、文武臣工,陸續(xù)奉旨返回洛陽,處理那永遠(yuǎn)處理不完的政務(wù)。三陽宮這座嶄新的山水殿堂,在經(jīng)歷了最鼎沸的時日之后,終于顯露出它作為“離宮”的本質(zhì)——短暫的棲息地,繁華的余燼。
武曌多留了幾日。她似乎貪戀這份喧囂過后的、更為深沉的寧靜。白日里,她或是在“觀瀾閣”中憑欄遠(yuǎn)眺,看日光在摩崖石刻的字痕間緩緩移動,陰影與光亮交替,賦予那些冰冷的刻字以變幻的生機;或是沿著碎石小徑緩步,聽松濤,聞草香,任由山間的清風(fēng)拂過面頰,吹動她已夾雜銀絲的鬢發(fā)。張易之、張昌宗兄弟依舊隨侍在側(cè),殷勤備至,但在這空曠的山谷中,他們的笑語似乎也顯得單薄了些,被更宏大的自然聲響稀釋。
這一夜,月華如水。武曌屏退了所有宮人,連張氏兄弟也被吩咐早些歇息。她只披了一件素色長袍,未戴任何釵環(huán),獨自一人,慢慢踱到了“觀瀾閣”最外層的敞軒。
沒有燈火,只有清冽的月光,將山河輪廓勾勒成一片朦朧而神秘的銀灰色。石淙河在夜色中成了一條奔騰的墨玉帶子,轟鳴聲比白日更加清晰、純粹,充滿了原始的力量,不間斷地涌入耳中,又似乎直接敲擊在心頭。對岸,那堵巨大的石壁沉浸在黑暗里,白日里清晰的字跡此刻完全隱沒,只剩下一個龐大、沉默、如山如岳的黑色剪影,比夜空更加深沉。它靜靜地矗立在那里,仿佛亙古以來便如此,也將永遠(yuǎn)如此。
武曌倚著冰涼的木欄桿,久久地凝視著那黑暗中的巨壁輪廓,又低頭看了看腳下永不停歇的墨色水流。
“刻于金石,傳之不朽……”她低聲自語,聲音飄散在夜風(fēng)與水聲中,幾不可聞。
白日里面對石刻的滿足與成就感,在這樣獨對的夜晚,竟變得有些虛浮。她確實將自己的詩、將自己的意志、將自己與這個時代最頂尖一群人的“風(fēng)雅”,成功地鑿進了這堅硬無比的山巖。這石壁或許真的會比她的生命、比武周王朝、比洛陽城里的宮殿更加持久。百年,千年之后,當(dāng)她的軀體早已化為塵土,當(dāng)“武周”或許已成為史書中一個特定章節(jié),這石壁可能依舊立在這里,上面的字跡或許漫漶,但痕跡猶存。后世之人,可能會駐足仰望,猜測當(dāng)年此地的盛宴,感嘆女皇的詩才與氣魄。
這,便是她所求的“不朽”嗎?
一絲極淡的、近乎悲涼的嘲諷,浮上她的嘴角。追求永恒,是否本身就是對生命短暫最深刻的恐懼與反抗?她以無上權(quán)力,驅(qū)使萬千人力,將瞬間的歡宴與文字,強行烙印在永恒的自然之物上,試圖以此對抗時間的流逝,證明自身存在的分量。這行為,何其壯闊,又何其……渺小。
石淙河水聲浩大,無休無止。它流淌了千萬年,見過多少朝代興衰、多少帝王將相曾在她站立的位置或類似的地方,發(fā)出過類似的感慨與雄心?它沖刷圓石,磨損岸巖,帶著自身的節(jié)奏與目的,奔向遙遠(yuǎn)的、人類無法想象的歸處。相比之下,石壁上的刻字,縱然深達(dá)寸許,在這以萬年計的地質(zhì)時間尺度下,又算得了什么?終將被風(fēng)雨剝蝕,被地殼運動改變,或早或晚,重歸混沌。
而她的生命,她所開創(chuàng)的武周天下,在這永恒的流水與沉默的山岳面前,更是短暫如朝露,微渺如塵埃。
一種深沉的孤獨感,如冰冷的河水般漫上心頭。這孤獨,并非源于身邊無人——張氏兄弟、上官婉兒、無數(shù)宮人侍衛(wèi),她隨時可以喚來。這孤獨,是站在權(quán)力與生命雙重巔峰之上,俯瞰茫茫時空,卻發(fā)現(xiàn)無人真正同行、亦無物可以真正依恃的徹骨寒意。明堂的鐵券,鎖不住未來的人心;石壁的詩文,也留不住逝去的時光。她可以征服天下,卻征服不了死亡;可以駕馭群臣,卻駕馭不了時間。
“陛下,夜深了,山風(fēng)侵骨。”一個溫和而熟悉的聲音在身后不遠(yuǎn)處響起,是上官婉兒。她不知何時悄然到來,手中捧著一件更厚的披風(fēng)。
武曌沒有回頭,只是淡淡道:“婉兒,你說,千百年后,還會有人記得朕嗎?記得朕的詩,朕的宴,朕的……武周?”
婉兒默然片刻,走近,將披風(fēng)輕輕為她披上,聲音平靜而審慎:“陛下開天辟地,功業(yè)巍巍。史筆如鐵,自會銘記。這石淙刻石,便是留給后世的一枚印記,一枚鑰匙,讓他們得以窺見陛下文韜武略、雅量高致之一斑。后人如何評說,自有其時代局限與見識深淺,但陛下之存在,陛下之作為,已如這嵩山一般,成為這天地間不可磨滅的一部分。”
這番話得體而富含深意,既承認(rèn)了歷史評價的多元與不可控,又肯定了武曌自身作為的客觀歷史分量。武曌聽罷,心中那絲悲涼稍減,卻并未完全散去。她伸手?jǐn)n了攏披風(fēng),指尖觸及細(xì)膩的織物,感受著人間的溫暖,這溫暖暫時驅(qū)散了些許哲學(xué)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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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總是知道該說什么。”武曌嘆了口氣,轉(zhuǎn)身看向婉兒,月光下,婉兒的面容清麗而沉靜,“只是……有時朕覺得,這一切,這宮殿,這石刻,這朝政,甚至這天下,都像一場大夢。朕在夢中奮力搏殺,經(jīng)營,享受,憂慮……可夢,總是要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