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大朝。
卯時(shí)三刻,天光尚未完全透亮,洛陽宮則天門前的廣場(chǎng)上,百官已按品階肅立。夏末的晨風(fēng)本該帶著些許涼意,但今日的空氣卻凝滯得如同膠著,連平日里棲息在宮檐下的鴿子都罕見地沒有撲翅聲。
通事舍人高唱入殿的儀程時(shí),不少官員下意識(shí)地整理了一下朝服——不是出于儀容的考究,而是某種難以言喻的不安。昨夜,已有風(fēng)聲從鳳閣漏出:陛下將有“重大德政”宣示。在這位女皇治下,“德政”二字往往意味著驚人的手筆,或是令人窒息的代價(jià)。
長生殿內(nèi),燭火通明。武曌端坐于金漆雕龍的御座之上,頭戴綴滿珠玉的冕旒,十二道白玉旒珠垂落,半掩著她的面容。七十六歲的年紀(jì),在精心修飾的妝容與帝王冠冕的威嚴(yán)加持下,顯得深不可測(cè)。她的脊背挺得筆直,雙手平放在御案兩側(cè)鎏金的龍首扶手上,目光透過晃動(dòng)的旒珠,緩緩掃過殿中肅立的文武。
上官婉兒手持卷軸,靜立在御座側(cè)后方的陰影里,低眉垂目,呼吸都放得輕緩。
“眾卿平身。”武曌的聲音從御座上傳來,平穩(wěn)中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近乎金屬質(zhì)感的穿透力。
百官起身,衣袍摩擦發(fā)出細(xì)碎的聲響。
短暫的靜默后,武曌沒有如常先處理積壓的奏疏,而是直接開口:“朕自嵩山歸來,常有深思。三代以來,圣王治世,莫不尊天法祖,崇德報(bào)功。朕承天景命,御極十載,夙夜孜孜,所念者,無非社稷永安,蒼生得所。”
她的語速不快,每個(gè)字都咬得清晰,在空曠的大殿里激起輕微的回音。不少官員微微抬首,目光中帶著謹(jǐn)慎的揣度。
“然治國安邦,文治武功之外,尤須正人心、厚風(fēng)俗。”武曌的聲音漸趨高昂,帶著一種宣講般的韻律,“佛者,圣教也。自漢明帝夜夢(mèng)金人,白馬馱經(jīng)東來,歷魏晉南北朝,至我朝而大盛。其教義慈悲廣大,導(dǎo)人向善,化戾氣為祥和,實(shí)為匡扶世道人心之良藥。”
狄仁杰立于文官班列的前排,雙手持笏,眼觀鼻,鼻觀心。但他的眉心已在不自覺間,蹙起一道極淺的紋路。張柬之就站在他斜后方,蒼老的手指緊緊捏著象牙笏板,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朕自幼慕佛,登基以來,廣建伽藍(lán),普度僧尼,非為一己之福田,實(shí)欲借佛法無邊之力,佑我大周國祚綿長,庇我百姓康樂安寧。”武曌略作停頓,旒珠后的目光仿佛穿透殿頂,望向虛空,“去歲至今,天象時(shí)有示警,北疆亦不靖。朕齋戒靜思,深感唯有發(fā)大宏愿,立大功德,方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
來了。狄仁杰的心緩緩下沉。
“朕決意——”武曌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于神都洛陽之南,伊闕龍門山形勝之地,開鑿巨窟,鑄造一尊通天徹地之金銅合鑄毗盧遮那大佛!”
殿中響起一片極力壓抑的吸氣聲。
武曌仿佛沒有察覺,繼續(xù)描繪,語氣中充滿了構(gòu)想成真的灼熱:“此佛坐像,通高三十三丈,以應(yīng)三十三重天!佛首高六丈,目長一丈二尺,耳垂及肩,掌心可立十人!通體以精銅百萬斤為骨,外覆赤金三萬兩!其背光以琉璃、硨磲、瑪瑙、珊瑚鑲嵌,成七彩圓光,日照則金光萬丈,輝映山河,夜來亦自有寶光氤氳,十里可見!”
她的描述極具畫面感,不少官員被這宏大的想象所懾,臉上露出恍惚之色。三十三丈……那幾乎是現(xiàn)存最高佛像的倍數(shù)!百萬斤銅,三萬兩黃金……這數(shù)字讓掌管度支的官員眼前一陣發(fā)黑。
“此像一成,”武曌環(huán)視殿中,旒珠輕晃,“將為我大周鎮(zhèn)國寶器,澤被萬世。佛光所照,兵戈永息;法雨所沾,災(zāi)癘不生。更可彰顯我朝國力之鼎盛,陛下虔心之感天,使萬邦來朝,咸仰中土!”她微微傾身,聲音壓低些許,卻更顯迫人,“此乃曠古未有之功德,千秋不朽之盛業(yè)!”
殿內(nèi)鴉雀無聲。絕大多數(shù)官員都低下了頭,不敢與御座上投下的目光相接。巨大的震驚之后,是迅速蔓延的恐懼——如此工程,錢從何來?力從何出?
武曌似乎很滿意這震懾的效果,她靠回御座,語氣轉(zhuǎn)為一種近乎“體恤”的平和:“朕知此工程浩大,若盡取于國庫,恐傷國本;若加賦于百姓,又違朕愛民之心。故朕思得一法,兩全其美。”
她頓了頓,清晰而緩慢地說道:“天下僧尼,身雖出家,心系社稷。彼等既蒙朝廷敕牒,免其賦役,享寺產(chǎn)之供養(yǎng),值此功德無量之時(shí),自當(dāng)踴躍輸誠,共襄盛舉。朕意已決:自明歲元日起,敕令天下寺觀僧尼道冠,每日捐錢一文,以助營造。每日一文,于彼等不過毫末之施,無損其修行日用;然聚沙成塔,集腋成裘,假以時(shí)日,巨像之資可籌,而民力不擾,國庫不傷。此乃僧眾自愿積累功德之善舉,亦是彰顯我朝上下同心向佛之嘉兆!”
“每日一文……”
“天下僧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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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低的、幾乎不可聞的私語聲在班列中如漣漪般蕩開,又迅速被更深的死寂吞沒。每個(gè)有常識(shí)的官員都在心中飛快計(jì)算:天下在籍僧尼,少說也有二十余萬,每日便是二十余萬文,一年便是七千三百萬文……這還不算那些依附寺院、未曾正式剃度的雜役、居士,以及執(zhí)行過程中地方官吏必然的加碼、勒索、攤派!
更何況,這“自愿捐輸”一旦成為朝廷敕令,哪里還有“自愿”的余地?這分明是變相的、針對(duì)特定群體的稅賦!而且是以“功德”為名,讓人連抱怨都需掂量是否“謗佛”的巧妙壓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