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的沉寂,仿佛有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武曌緩緩開口,聲音冷硬如冰:“既然狄卿執意如此……上官婉兒。”
“奴婢在。”上官婉兒從側后方陰影中上前一步。
“取狄卿諫疏,擇其要者,念。”
“遵旨。”
上官婉兒步下御階,從狄仁杰手中接過那卷尚帶著老人體溫的帛書。她走到御座側前方站定,展開帛書。當她的目光落在那些力透紙背、墨跡似乎猶帶激憤的字句上時,心頭也是猛地一跳。她定了定神,挑揀著其中最為關鍵、也最為犀利的段落,用她那清越而平穩、不帶絲毫個人感情的嗓音,開始誦讀:
“……臣聞治國之道,必先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今我大周,北有突厥默啜,狼子野心,屢寇邊塞;西則吐蕃雖暫斂鋒,然其勢未衰……當此邊陲未寧、將士用命、災患頻仍、倉廩未實之際,正宜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蓄積國力,以備不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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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欲興曠古巨役,雖云‘日捐一文,不累百姓’,然臣為陛下細算之:天下僧尼,據度牒在冊者,約二十余萬眾。每人日捐一錢,歲則七千三百萬有奇!此尚僅計在冊之數……歲費恐逾萬萬錢!此萬萬錢,非從天降,非自地出,終必取之于民……層層轉嫁,最終負擔,必落于尋常耕織之小民肩頭!彼等本已困于賦役,艱于生計,今復增此無名之捐,豈非雪上加霜,涸澤而漁?陛下素以愛養蒼生自任,忍見子民因一尊虛像而鬻兒賣女、路有餓殍乎?”
上官婉兒的聲音并不高亢,但那一個個冰冷的數字,一句句沉痛的質問,卻像沉重的鼓點,敲擊在每一個傾聽者的心上。不少官員低下頭,面露不忍或深思之色。掌管財賦的官員更是額頭冒汗,那“歲費恐逾萬萬錢”的估算,像一記重錘砸在他們胸口。
武曌端坐不動,冕旒的珠串遮住了她大半面容,只有緊繃的下頜線條,泄露了她內心的波瀾。
婉兒繼續念道,聲音愈發清晰:“……臣又聞,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民心向背,乃國祚興衰之本……今若強行此令,僧怨于寺,民怨于野,胥吏借機橫征,酷烈甚于豺虎。怨氣郁結,上干天和,下損圣德。昔秦筑長城,隋開運河,非不宏麗,然驅民過甚,終速其亡。前車之鑒,歷歷在目!陛下英明神武,豈愿步亡隋之后塵,留勞民傷財之譏于青史?”
“砰!”
御案上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拍擊聲。武曌的手指按在案上,指節微微發白。將她比作隋煬帝!這狄仁杰,好大的膽子!
殿中氣氛瞬間降至冰點。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上官婉兒念到這里,也停頓了一下,深吸一口氣,才念出最后那泣血般的段落:“……伏乞陛下,暫息雷霆之念,收回日捐之詔,罷停巨像之役。將此億萬資財,用于賑濟災荒,撫恤邊軍,興修水利,勸課農桑。使府庫充實,邊疆穩固,百姓樂業。如此,則陛下之功德,不在于銅像之高大,而在于民心之擁戴;不在于金石之銘刻,而在于史冊之流芳!天下幸甚!社稷幸甚!老臣狄仁杰,泣血頓首,謹奏!”
最后一個字落下,大殿內死一般寂靜。只有殿外隱隱傳來的、被高墻阻隔的風聲。
“好!好一篇‘泣血頓首’之文!”武三思猛地踏前一步,臉色鐵青,指著狄仁杰,聲音因為憤怒而有些尖銳,“狄仁杰!你口口聲聲為民請命,實則句句誹謗圣聽,詛咒國運!將陛下比作亡隋之君,此乃大不敬!其心可誅!”
“梁王!”張柬之怒喝一聲,也跨步出列,與狄仁杰并肩而立,花白的胡須因激動而微微顫抖,“狄公所言,哪一句不是實情?哪一字不是忠言?‘歲費萬萬’可是虛言?‘驅民過甚’可是妄語?前朝教訓可是杜撰?爾等只知阿諛奉承,粉飾太平,豈知民間疾苦,豈顧社稷長遠!老夫且問爾等,若此令頒行,天下騷然,怨歸于上,這滔天惡名,是陛下擔,還是爾等這些逢迎之輩擔?!”
“張柬之!你休得血口噴人!”武三思身后一名官員跳出來,“陛下建造大佛,乃是為國祈福!僧尼自愿捐輸,積累功德,此乃善政!爾等危言聳聽,擾亂朝綱,才是其心可誅!”
“善政?”張柬之怒極反笑,聲音洪亮,回蕩在大殿,“聚斂僧尼之財,耗竭民力以奉一像,若這也是善政,那古之暴君,皆可稱圣王了!爾等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莫非只學得如何諂媚君上,罔顧生民?!”
“你……!”
“夠了!”
武曌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打斷了愈演愈烈的爭吵。她緩緩站起身,冕旒珠玉碰撞,發出清脆而威嚴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