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帝王的理性,強行壓住了這股沖動。她深吸了幾口氣,胸膛起伏。狄仁杰敢這樣寫,是拼上了身家性命。而他列舉的“秦筑長城,隋開運河”的例子,雖然刺耳,卻是不爭的史實。那些浩大工程,初衷或許也有積極一面,但過度的役使民力,最終確實成為了王朝崩塌的導(dǎo)火索之一。她自己就是顛覆了李唐而建立武周的人,豈能不知“民心”二字的重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太宗皇帝的這句話,她從未敢忘,尤其是在她以女子之身君臨天下,法統(tǒng)本就面臨更多質(zhì)疑的背景下。
如果……如果真如狄仁杰所言,因為這尊佛,導(dǎo)致民怨沸騰,邊軍不穩(wěn),甚至有人借此生事,動搖國本……那她武曌,豈不是真要成為第二個隋煬帝?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連同她苦心經(jīng)營的武周王朝,一起淪為笑柄?
那尊想象中的、光輝萬丈的巨佛,此刻在腦海里,似乎蒙上了一層不祥的陰影。它不再僅僅是榮耀的象征,也可能成為吞噬她一世英名、甚至葬送武周國祚的深淵入口。
她閉上眼,靠在椅背上,感到一陣深切的疲憊襲來,不僅僅是身體的,更是精神上的。白日里張易之、張昌宗兄弟圍繞身邊時,那些溫言軟語、刻意逢迎,曾讓她暫時忘卻煩惱。他們總是說:“陛下開創(chuàng)盛世,自當(dāng)有配得上的顯赫標榜。”“此佛一成,陛下功德必垂萬古,那些迂腐之言,何足掛齒?”他們年輕俊美的臉上寫滿了崇拜與順從,讓她在衰老的恐懼中抓住一絲虛幻的慰藉。
然而此刻,在這冰冷的、只有更漏聲相伴的深夜里,那些甜膩的話語顯得如此空洞輕浮。他們不懂,或者假裝不懂治國理政的艱深復(fù)雜,不懂這天下看似穩(wěn)固的表象下,潛藏著多少危機與暗流。他們只關(guān)心自己的寵幸與富貴。
真正懂,也敢說的,是狄仁杰這樣的老臣。她想起當(dāng)年,自己力排眾議,將屢遭貶謫的狄仁杰召回中樞,委以重任。看中的就是他剛正不阿的品性、明察秋毫的斷案之能,以及那份難得的、以天下為己任的胸懷。這些年來,狄仁杰也確實沒有讓她失望,在無數(shù)關(guān)鍵時刻,穩(wěn)定朝局,安撫百姓,甚至在她陷入酷吏政治的迷狂時,也能以巧妙的方式予以匡正。
這一次,他又是如此。不惜以最激烈的言辭,試圖將她從可能的歧途上拉回。
惱怒嗎?當(dāng)然是惱怒的。沒有哪個帝王喜歡被臣子如此直斥其非,尤其是將她比作亡國之君。這嚴重傷害了她的尊嚴。
但除了惱怒,內(nèi)心深處,是否還有一絲……感激?在這眾人都揣摩上意、歌功頌德的時候,還有這樣一個老臣,愿意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告訴她皇帝可能錯了,告訴她那些被華麗辭藻掩蓋的可怕代價。
這份“逆耳忠言”,在此刻寂靜的深宮里,顯得如此珍貴,又如此沉重。
她再次睜開眼,目光在兩份文書之間游移。草圖上的巨佛,依舊散發(fā)著誘人的光芒,代表著永恒的榮耀與個人欲望的極致滿足。而狄仁杰的諫疏,則像一塊沉甸甸的、冰冷而堅硬的現(xiàn)實之石,壓在上面,提醒著她身為統(tǒng)治者的責(zé)任與底線。
殿外的風(fēng)聲似乎更緊了些,吹得窗欞發(fā)出輕微的嗚咽。燭火跳動,將她的影子投在御案后的屏風(fēng)上,那影子隨著火光晃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竟有幾分脆弱與孤獨。
她是一個渴望不朽、恐懼被遺忘的老人,也是一個背負著整個帝國命運的帝王。
許久,許久。
她伸出手,慢慢地將那張畫著巨佛構(gòu)想的草圖,輕輕合上,推到御案的一角。然后,她將狄仁杰的萬言諫疏,重新卷好,握在手中。帛書微涼的觸感透過掌心傳來。
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窗外是上陽宮層層疊疊的殿宇飛檐,在深藍色的夜幕下勾勒出沉默的輪廓,更遠處,是沉睡中的洛陽城。萬千百姓,就在那一片黑暗與零星燈火中生活、掙扎、期盼。
她握著諫疏的手,緊了緊。
理性,終究還是如磐石般,漸漸壓倒了那熊熊燃燒的、名為“執(zhí)念”的虛火。
天邊,隱約透出了一絲極淡的、青灰色的微光。長夜將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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