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側是東方墨。他依舊是一身簡潔的深青色常服,外罩玄色披風,長發以烏木簪綰起。面容溫潤,嘴角似乎噙著一絲極淡的、溫和的笑意。他的步伐從容而穩定,每一步踏在大理石地面上,都輕若無物,卻又仿佛與整個大殿的空間產生了某種奇妙的共鳴。他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御座方向,那眼神清澈、深邃,如同秋日午后最深最靜的湖泊,倒映著天空與云影,卻不見絲毫波瀾,更無半點對至高權力的敬畏或好奇,只有一種平等、乃至略帶悲憫的平和注視。
右側是青鸞。月白裙裳,銀狐斗篷,青絲如瀑。她的美麗,在踏入大殿的瞬間,便仿佛奪走了所有的光線。那不是凡俗的、帶有欲望色彩的艷光,而是一種清冷、高華、不容褻瀆的輝光,如同雪山之巔最純凈的冰晶折射著月光。她的容顏完美得不似真人,歲月似乎未曾在她臉上留下任何痕跡,唯有那雙眸子,沉淀著跨越無數烽火與生死、看透世事變遷的澄澈與堅韌。她走在東方墨身側,步態輕盈若羽,卻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沉穩氣度,仿佛她并非步入異國宮廷,而是巡視自家的庭院。
兩人并肩而行,氣場交融,形成一種和諧完美、圓融無暇的“場”。這“場”并非刻意散發,而是他們生命境界自然流露的余韻。它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瞬間籠罩了整個綠穹頂宮。
殿中所有的人——從高高在上的哈里發,到下方肅立的每一位重臣——在接觸到這“場”的剎那,都感到了一種源自生命本能的、難以言喻的悸動與……自慚形穢。
那不是面對強權的恐懼,不是面對美色的眩暈,而是一種低等生命形態在接觸到更高維、更完美、更和諧存在時,自然而然產生的渺小感與震撼。仿佛螻蟻仰望星辰,蜉蝣窺見滄海。
喧囂的權力欲望、精密的算計心機、莊嚴的宗教虔誠、引以為傲的學識武功……在這對仿佛不屬于人間的伴侶面前,都顯得那么……蒼白、粗糙、充滿了“人”的局限與雜質。
“嘩啦——”
不知是誰手中的象牙笏板失手掉落在地上,清脆的響聲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刺耳,卻無人側目。因為所有人的心神,都已被那緩緩走近的身影牢牢攫住。
哈里發阿卜杜勒·馬利克,這位一生經歷無數風浪、心如鐵石、意志如鋼的帝王,在東方墨的目光與他接觸的瞬間,心臟猛地漏跳了一拍。他預想過無數種可能,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的……平靜。那目光中沒有任何情緒,沒有君王的威壓,沒有使臣的恭謹,沒有智者的審視,甚至沒有“人”的喜怒哀樂。只有一種浩瀚如星空、深邃如古井的“存在”本身。
而當他的視線觸及青鸞時,更是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那不是對美麗的贊嘆,而是一種近乎面對“神跡”般的凜然。他讀過許多關于先知、圣徒、異象的記載,也曾接見過來自各方的奇人異士,但從未有人能給他如此強烈的“非人”感。這對夫婦,仿佛是從古老的經文傳說中直接走出來,降臨在他的宮廷。
震驚、困惑、一絲不易察覺的駭然,還有帝王自尊受挫帶來的些微惱怒與不適,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間淹沒了他。他放在御座扶手上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指節微微泛白。他需要調動全部的心力,才能維持住臉上威嚴平靜的表情,以及端坐的姿態。
殿內的死寂持續了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實際上不過幾次呼吸的時間。
終于,東方墨與青鸞在御臺下方約十步處,停下腳步。
東方墨微微頷首,以清晰、流暢、語調完美的古典阿拉伯語開口,聲音不高,卻如同清泉流石,清晰地傳入殿中每一個角落,也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寂靜:
“華胥國東方墨,偕內子青鸞,謹向尊貴的信士們的長官、哈里發阿卜杜勒·馬利克·本·馬爾萬陛下,致以問候。承蒙陛下盛情接見,我等深感榮幸?!?/p>
他的言辭禮節周全,無可挑剔。
然而,這尋常的外交辭令,在此刻聽來,卻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奇異分量。因為說出這些話的人,本身的存在,就已經超越了所有言辭的范疇。
哈里發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從最初的震撼中掙脫出來。他知道,真正的交鋒,此刻才算剛剛開始。他緩緩開口,聲音努力保持著帝王的沉穩與威嚴,盡管他自己都能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遠來的客人,歡迎你們踏上大食的土地。朕,亦對華胥元首與統帥的蒞臨,期盼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