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最上等的墨錠研開,濃稠、靜謐,將上陽宮層層疊疊的殿宇樓閣無聲地包裹。長生殿后的寢宮深處,那間只屬于武曌本人的小書房,今夜燈火未熄。
這里比觀風殿的書房更加私密,陳設也更為簡單。除了必要的書案、座椅、書架,便只有墻角一尊半人高的青銅仙鶴香爐,鶴嘴中吐出絲絲縷縷的安息香,氣味清冷,帶著些許藥草的微苦,能寧神,亦能助思。
武曌已屏退了所有宮人,連上官婉兒也未留。她只著一件素白的寢衣,外罩一件深青色繡金鳳紋的寬大氅衣,長發完全披散下來,如銀色的瀑布流淌在肩背。卸去了白日里所有的威嚴與裝飾,此刻的她,看起來異常單薄,卻也異常專注。
書案上攤開著幾份文書。正中央是白日里李嶠那份《請修群書奏》的副本,旁邊是幾卷她命人找來的、關于漢代劉向父子校書、唐代編纂《五經正義》等歷史文獻的摘要。更遠一些,是那張已被卷起、束以黃綾的“通天浮屠”構想草圖——它像是一個被封印的舊夢,沉默地躺在陰影里。
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任何一份具體的文書上,而是虛虛地投向燭火跳動的方向,瞳孔深處仿佛有兩簇幽微的火苗在燃燒、碰撞、逐漸匯聚成型。
白日里,李嶠奏疏中“垂范百代,光耀史冊”、“真正不朽之盛業”的字句,如同驚雷,劈開了她心頭的迷霧。但僅僅被觸動是不夠的。她需要將那一瞬間的靈感,鍛造成一個清晰、完整、可執行,并且必須符合她武曌身份與需求的宏大戰略。
首先,是定名。
“《三教珠英》。”她紅唇微啟,無聲地吐出這四個字。聲音在寂靜的書房里幾不可聞,卻在心中激起清晰的回響。
三教,點明內容范疇與思想旨歸。儒、釋、道,三足鼎立,構成天下思想之基,也微妙地對應著她復雜多元的統治策略與個人際遇。不偏廢任何一家,以示包容并蓄的帝王氣度。
珠英,喻指精華。“珠”乃三教思想精髓,珍貴如寶;“英”為萃聚而成的英華,卓然不凡。這個詞既雅致華美,符合她一貫的審美偏好,又寓意深長,暗含熔鑄百家、自成氣象的雄心。
“《三教珠英》……”她又默念了一遍,嘴角終于浮現出一絲極淡的、卻真實的笑意。這名字,她很喜歡。比什么《文樞》、《典林》更具特色,更能體現她武曌的印記。
定名只是第一步。接下來,是勾勒這部巨著應有的恢弘面貌。
她的思緒開始疾速飛馳,如同一位最高明的統帥,在腦海中調動千軍萬馬——只不過,她調動的,是千百年來累積的浩瀚文字與思想。
規模必須空前。不能是簡單的資料匯編,更不能是敷衍了事的官樣文章。要廣征天下遺書,無論官府收藏,還是私人秘藏,甚或流散于民間、邊陲、域外的孤本、殘卷,都應盡力網羅。要設立專門機構,集中當世最有學問、最具文才的官員與隱逸之士,給予他們崇高的地位與充足的支持,讓他們全心投入。
內容必須包羅萬象。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空中虛劃,仿佛在劃分無形的疆域:
“經部”自然要收錄儒家核心經典及其權威注疏,但也要兼收重要的緯書、讖記,尤其是那些能為“女主當國”提供某種闡釋空間的文本。
“史部”匯集歷代正史、雜史、野史、筆記,不僅要記錄興衰治亂,也要關注典章制度、地理風俗、邊疆四夷。
“子部”最為龐雜,諸子百家、兵書算法、醫卜星相、農工技藝,乃至琴棋書畫、古玩鑒賞,但凡有益于民用、有資于博聞者,皆可擇要收錄。
“集部”則匯聚歷代詩文辭賦的精華,尤其要突出本朝,特別是武周以來的優秀作品,彰顯“盛世文采”。
而最核心、也最能體現此書獨特價值的,是對佛、道二教經典的系統性收錄與整理。佛教方面,不僅要收譯自天竺的重要經、律、論,也要收錄中土高僧的著述、注疏、乃至靈驗傳記,特別是與《大云經疏》一脈相承、有助于她統治合法性的內容。道教方面,則需涵蓋丹經符箓、修煉方術、神仙譜系、洞天福地等。儒、釋、道三教的重要文獻,需打破傳統四部分類法的藩籬,或單列門類,或于各部下設專章,務必使其精華得以平等呈現、便于對照參研。
她甚至想到,是否可以在書中專門設立“方外”、“異聞”之類的門類,收錄來自西域、南海乃至更遙遠國度的地理風俗、物產技藝、神話傳說?這不僅能展現大周“聲教遠被”的氣象,也能為這部書增添一份好奇與探索的色彩。
體例上,必須是類書。
分門別類,以類相從。每一大類下分設子目,子目下再羅列相關典籍的摘要、精要段落、或關鍵論述。力求做到“綱舉目張,查閱便易”。既要保持學術的嚴謹性,也要兼顧閱讀的便利性。或許,還可以請擅長繪畫的學士,為某些條目配以精細的插圖?比如珍奇動植物、天文星象圖、禮儀器皿圖、甚至佛道神只法相圖?那樣,這部書將更加圖文并茂,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