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三,洛陽。
時令已入初秋,但“秋老虎”的余威猶在,午后的陽光依舊熾烈,將宮城層層疊疊的琉璃瓦曬得一片刺目金光。然而,這份燥熱,卻被一則突如其來的捷報徹底點燃,化作了滿朝上下難以抑制的振奮與喧囂。
“八百里加急!涼州大捷——!”
信使背插三根染血雉翎,風塵仆仆,幾乎是從汗濕淋淋的馬背上滾落,嘶啞著喉嚨,將那份沾染著塵土與汗漬的捷報露布,高高舉過頭頂,一路高呼著穿過則天門、永泰門,直抵長生殿前!
剎那之間,平靜的宮城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宦官、宮女、侍衛、匆匆趕往殿內的官員……所有人的臉上都先是一愣,隨即迅速被難以置信的驚喜所取代。涼州!被吐蕃大軍圍困、岌岌可危的涼州!竟然傳來了“大捷”的消息?
長生殿內,大朝未散。武曌正聽取戶部關于《三教珠英》編纂初期用度預算的奏報,聞聽殿外由遠及近、聲嘶力竭的報捷聲,握著御案邊緣的手指,幾不可察地收緊了一下。她微微抬起眼,冕旒的玉珠輕輕晃動,遮住了眸中瞬間閃過的復雜光芒——是期盼,是疑慮,抑或二者皆有?
“宣。”她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太多情緒。
信使被內侍攙扶著跌跌撞撞上殿,撲通跪倒,雙手將捷報高高捧起,氣喘如牛,卻仍掙扎著清晰稟報:“啟奏陛下!隴右諸軍大使婁師德將軍并涼州守將趙顥,于六月廿六,在涼州城外野馬川、黑風坳等地,大破吐蕃論欽陵所部!斬首八千余級,俘獲無算,焚其糧草輜重!論欽陵僅率殘部敗走!涼州圍解,河西危局已安!此乃婁將軍親筆捷報!”
殿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轟”的一聲,爆發出巨大的、混雜著驚嘆、狂喜與如釋重負的聲浪!
“天佑大周!陛下洪福!”
“婁公老當益壯,用兵如神!”
“涼州得保,社稷之幸!蒼生之幸!”
文官武將,無論派系,此刻大多面露由衷的喜色。畢竟,邊關大捷,國威得伸,是實實在在的利好。武三思等人也迅速換上驚喜表情,高聲頌圣。狄仁杰與張柬之對視一眼,均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欣慰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他們比旁人更清楚涼州之前的危殆,也更明白這場勝利來得多么及時甚至……有些出乎意料的順利。
武曌端坐御座,待殿中聲浪稍平,才緩緩道:“將捷報,念來。”
上官婉兒上前,接過那卷沉甸甸的露布,展開,用她清越的嗓音,將婁師德親筆書寫的捷報朗聲宣讀。捷報文辭樸實,但敘述清晰:如何得悉敵情,如何定策分兵,如何夜襲鬼哭峽焚敵糧草,如何于黑風坳設伏重創論欽陵本部精銳,如何與涼州守軍里應外合,最終迫使吐蕃大軍潰退……樁樁件件,雖略去了決策過程中的諸多細節與猶疑,但勝局之明朗,戰果之確鑿,已毋庸置疑。
每念到一處關鍵勝利,殿中便響起一片壓抑著的喝彩聲。當念到“論欽陵僅以身免,狼狽西竄”時,不少武將甚至激動得面色漲紅。
捷報宣讀完畢,武曌的臉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容——無論這笑容背后有多少深思,此刻的欣喜是實實在在的。她當即下令:“婁師德、趙顥及有功將士,著兵部、吏部速議封賞,務必從優從重!陣亡將士,厚加撫恤!涼州百姓,免賦一年,以示慰勞!”
“陛下圣明!”山呼之聲再起,這一次,多了幾分打了勝仗后的昂揚之氣。
朝會在一種罕見的、近乎歡慶的氣氛中結束。百官退出時,三兩聚首,談論的都是涼州大捷,語氣中充滿對婁師德的欽佩與對邊關局勢緩和的樂觀。
然而,武曌并未沉浸在這份公然的喜悅中太久。退朝回到觀風殿書房,她屏退左右,只留上官婉兒在側,命其將婁師德隨同捷報一并呈上的、更詳細的密奏取來。
這份密奏,用火漆密封,顯然內容比公開的露布更為詳盡,也可能涉及一些不宜公開的細節。
武曌親手拆開火漆,展開奏本。起初,她的目光快速掠過關于戰役具體過程、雙方傷亡數字、繳獲清單等例行內容。這些固然重要,但并非她此刻最想知道的。
她的視線,最終落在了密奏中段,婁師德以略顯含蓄卻極其鄭重的筆觸,描述戰役決策依據的部分:
“……臣初至涼州左近,敵情未明,進退維谷。幸賴涼州忠義百姓,不畏險阻,暗通消息;更有遠方異士,慕義而來,獻敵虛實之圖,陳破敵之策于臣幕前。其所言吐蕃糧道屯于鬼哭峽、論欽陵本陣在野馬川、及其慣用分兵誘敵側擊之伎倆,后皆一一驗證,毫厘不差。臣依其策,定計分兵,夜襲糧道以亂其根本,設伏要隘以待其主力,卒收全功。此戰之勝,將士用命固為首功,然此無名義士所獻之策,洞悉先機,厥功至偉。唯其人行蹤飄忽,不肯留名,僅以‘但求邊民安泰,不負華夏衣冠’為念,臣雖多方探訪,終未能得其詳,深以為憾……”
武曌的目光,在這段文字上反復流連,每一個字都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層層疊疊的漣漪。
“暗通消息”、“獻敵虛實之圖”、“陳破敵之策”、“一一驗證,毫厘不差”、“洞悉先機”、“行蹤飄忽,不肯留名”、“但求邊民安泰,不負華夏衣冠”……
這些詞語,組合在一起,勾勒出的是一種怎樣的存在?
絕非普通的“忠義百姓”或一時血勇的“異士”所能為。這需要何等精密的情報網絡,何等敏銳的戰略眼光,何等……熟悉的運作模式?
她的呼吸,不知不覺間變得輕緩而綿長,仿佛怕驚擾了腦海中那些隨著這段文字而驟然變得清晰起來的、塵封已久的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