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六月,丁卯日后數日,萬象神宮。
西市刑場上那場混合著暴雨、鮮血與瘋狂復仇的喧囂已然散去,但那股無形的沖擊波,卻比任何正式詔令都更迅猛、更徹底地席卷了神都的每一個角落,并重重撞向了帝國權力的心臟——皇宮。
數日來的朝會,氣氛都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詭譎。朝臣們按班肅立,山呼禮拜一如往常,奏對陳事也似乎有條不紊。然而,若細察那一張張低垂或恭順的面孔之下,卻能捕捉到某種潛流的涌動。那是驚魂甫定后的余悸,是長期壓抑驟然釋放后的虛空,更是對風向可能轉變的、小心翼翼的窺探與期待。來俊臣的死法太過駭人,也太過“民意洶涌”,這迫使所有人,包括御座上的那位,都必須對剛剛過去的那個時代,做一個公開的、至少是表面上的交代。
今日大朝,百官序立已畢,香爐青煙筆直。武曌高坐御榻,平天冠冕旒低垂,玄衣纁裳莊重肅穆。她似乎并未受到前幾日那場血腥風暴的直接影響,面容平靜,目光透過珠玉簾幕,緩緩掃視著下方鴉雀無聲的臣工。
冗長的常例奏對終于告一段落。就在司禮宦官準備宣布退朝,百官心中那根緊繃的弦即將稍松的剎那,武曌忽然開口了。她的聲音不高,卻因大殿的空曠與寂靜而顯得格外清晰,每一個字都像冰珠落入玉盤:
“眾卿。”
只此二字,便讓所有人心頭一跳,剛剛松懈的神經再度繃緊。
武曌略作停頓,仿佛在斟酌詞句,又仿佛在觀察眾人的反應,然后,她以一種近乎探討的、帶著些許困惑不解的語氣,緩緩說道:
“朕有一事,存疑于心久矣,今日欲與諸公共析之。”
殿內落針可聞,只有她平緩卻重若千鈞的聲音在回蕩:
“頃者,周興、來俊臣輩,執掌詔獄,推勘案情,多連引朝臣,指其為謀反大逆。彼時案牘如山,供狀迭出,朕雖心存不忍,然證據‘確鑿’,為社稷計,亦不得不從之。”
她的話語里,聽不出明顯的喜怒,更像是在冷靜地復盤一段歷史公案。
“然,自興伏誅,俊臣授首之后……”武曌的聲音在這里微微拖長,目光似乎有意無意地掃過殿下某些曾深受其害或與之有牽連的官員,“朕觀朝野,竟不復聞有謀反者。四海晏然,謗議亦稀。”
她微微前傾身體,珠簾輕晃,那雙鳳目中的銳利穿透簾幕,直刺人心:
“朕甚惑之。莫非,天佑大周,奸佞一除,叛逆遂絕?還是說……”
她停頓了一下,殿內的空氣幾乎凝固。
“……前時那些因謀反罪名被誅戮、流放者,其中,竟有冤濫不成?”
最后幾個字,她說得極輕,卻像一道無聲的驚雷,猛然炸響在每一個朝臣的耳畔心間!
冤濫!
陛下竟在正式朝會上,親口提出了“冤濫”的可能!這無異于對她自己過去十余年所默許、甚至推動的酷吏政治,進行了一次公開的、含蓄的質疑!
殿下頓時起了微微的騷動。有人猛地抬頭,眼中閃過激動與悲憤;有人則更深地低下頭去,肩膀幾不可察地顫抖;更多的人是震驚與茫然,不知陛下此言,究竟是真心反思,還是又一重更深的試探?畢竟,來俊臣雖死,誰又能保證,殿上諸公之中,沒有第二個“周興”、第三個“來俊臣”正在觀察,等待新的機會?
武承嗣、武三思等人也是面色微變,互相交換著眼神。陛下此言,意在何為?安撫人心?還是……為下一步可能的政策轉向鋪路?他們心中飛快計較,卻不敢輕易接話。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文官班列里,一人穩步出列。
此人年約四旬,面容端正,目光清澈而沉穩,正是夏官侍郎姚元崇(姚崇)。他官階并非最高,但素以干練明達、敢于任事著稱,雖未與來俊臣等正面沖突,但其剛直清廉的作風,與酷吏集團格格不入。
“陛下。”姚崇躬身行禮,聲音清朗,打破了那致命的寂靜,“臣斗膽,愿為陛下析此疑惑。”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武曌微微頷首:“姚卿但言無妨。”
姚崇直起身,并未急于慷慨陳詞,而是以一種冷靜到近乎剖析的語調,緩緩陳述:
“陛下明察。自垂拱年以來,凡坐謀反、大逆等罪而死者,其中情狀,臣不敢妄斷全部。然以常理推之,亦可知其大概。”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同僚,聲音提高了幾分,“此等大案,率皆周興、來俊臣、索元禮等羅織而成!彼等揣摩上意,以告密為功,以刑訊為能。凡所推勘,必先設枷鎖、定罪名于前,而后廣捕株連,酷刑逼供。被囚之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往往熬刑不過,只得自誣,并攀引他人,以求暫緩其苦。如此一來,供狀自然‘完備’,案情自然‘坐實’。此非真有其事,實乃羅織之網,愈織愈密,終成鐵案!”
他言辭清晰,邏輯嚴密,將酷吏辦案的流程與本質揭露無遺。殿中不少曾親歷或目睹其害的官員,已然眼眶微紅,強忍悲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