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兼職市場接連拒絕的挫敗感,像一件浸透了冰水的棉襖,沉甸甸地裹在蘇晚晴身上。那十五塊錢紙幣揣在兜里,薄薄一張卻燙得她坐立不安,仿佛在無聲地嘲笑著她的無能。
她沒有回宿舍——那個充斥著室友們輕松談笑、彌漫著護膚品香氣和零食味道的空間,此刻只會加倍凸顯她的格格不入與失敗。她漫無目的地在校門外熟悉的街道上踱步,秋夜的涼風穿透她單薄的衣衫,卻遠遠比不上心底那徹骨的寒意。臉龐似乎還殘留著家教阿姨那審視的、帶著若有似無輕蔑的目光,耳邊還回蕩著發傳單負責人那不耐煩的、如同驅趕蒼蠅般的呵斥。“沒有經驗”、“口音問題”、“不夠積極主動”……這些詞語像淬了毒的針,密密麻麻地扎在她敏感的自尊心上。原來,在這個光鮮亮麗的都市里,就連出賣最基礎的勞動力,也需要所謂的“資格”和“門檻”。她那套在食堂里無往不利的“經濟學計算”,在真實而粗糲的社會叢林里,第一次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不堪一擊。
她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雙腿如同灌鉛般沉重,直到周圍的景物從熟悉的學府路變成了相對低矮、密集的沿街店鋪,喧囂聲以一種截然不同的、更加鮮活生猛的方式重新涌入她的感官。
拐過一個嘈雜的街角,一片與她平日里接觸的寧靜校園、冰冷兼職市場截然不同的、沸騰著原始生命力的景象,猛地撞入了她的視野,蠻橫地占據了她的全部感官。
是夜市。
長長的街道,仿佛一條發光的長龍,蜿蜒向前,看不到盡頭。兩側密密麻麻地支棱著各式各樣的攤位,簡陋卻充滿了市井的巧思與韌性。白熾燈泡掛在簡易的鐵架或竹竿上,發出有些刺眼卻又無比溫暖實在的光,奮力地驅散著秋夜的黑暗,將每一個小攤,連同攤主臉上殷切的笑容、顧客滿足的神情、以及那些琳瑯滿目、五花八門的商品,都照得亮堂堂的,纖毫畢現。
空氣中不再是寫字樓里消毒水的味道,也不是圖書館沉靜的墨香,而是各種氣味激烈地碰撞、交融——鐵板燒上魷魚和肉串在滾油上滋滋作響迸發出的焦香,臭豆腐那聞著怪異、吃著卻令人上頭的濃烈氣息,糖炒栗子在黑砂中翻滾帶出的甜膩溫暖的焦糖味,還有水果攤上哈密瓜的清新,奶茶鋪里奶精的甜醇,烤紅薯那樸實無華的甜香……所有這些味道混合成一股龐大而粗糙的、屬于人間煙火的洪流,撲面而來,幾乎讓她因這蓬勃的生命力而踉蹌。
聲音更是如此。這里沒有彬彬有禮的拒絕,也沒有刻板機械的指令。攤主們賣力的、帶著各色口音的吆喝聲此起彼伏,構成了最原始的叫賣交響樂。“來看看嘞,最新款的毛衣,保暖又時尚!”“正宗長沙臭豆腐,不好吃不要錢!”“襪子十元三雙,純棉吸汗,走過路過別錯過!”顧客們討價還價的交談聲、成功交易后的歡笑聲、朋友間的打鬧聲、小孩纏著要買糖葫蘆的撒嬌聲、掃碼收款到賬的提示音……還有不知從哪個攤位傳來的、聲音有些失真的流行歌曲,所有這些聲音毫無章法地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嘈雜卻充滿生命律動的聲浪,將她緊緊包裹,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卻也奇異地驅散了她腦海中那些不斷回放的、令人沮喪的聲音。
她怔怔地停在夜市的邊緣,像一顆被海浪沖到沙灘上的石子,瞬間被這沸騰的、滾燙的生機淹沒了。她忘記了寒冷,忘記了疲憊,只是睜大了眼睛,貪婪地看著這一切。
她看到那個賣飾品的小姑娘,年紀看起來比她還小,梳著利落的馬尾,嘴巴卻甜得像抹了蜜,“姐姐”、“美女”叫個不停,手上的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打包、收錢、找零,一氣呵成,臉上始終洋溢著熱情而不知疲倦的笑容,那笑容里有一種靠自己雙手掙生活的踏實與驕傲。
她看到那個賣手機殼的大叔,皮膚黝黑,嗓門洪亮,攤位上掛著“買二送一”的硬紙板牌子,正唾沫橫飛地向幾個學生展示著最新款的動漫圖案,言語間充滿了市井的智慧和說服力,三言兩語就促成了一單生意。
她看到那個賣襪子手套的阿姨,系著圍裙,一邊麻利地整理著被顧客翻亂的貨品,一邊和顯然是熟客的老奶奶嘮著家常,順手又多塞給對方一雙鞋墊,人情味在買賣間自然流淌,溫暖而質樸。
這里沒有精致的簡歷,不需要標準的口音,也不考核所謂的“經驗”和“形象”。這里只有最直白、最赤裸的交易——你有貨,我有錢,看對了眼,談攏了價,買賣就成了。汗水、吆喝、算計、甚至一點點屬于生意人的狡黠,都明明白白地攤在這明亮的燈光下,粗糙,卻充滿了某種原始而強大的、生生不息的力量。這里評判你的標準簡單而直接——你的商品是否吸引人,你的價格是否合理,你的服務是否到位,你是否有勇氣張開嘴、邁開腿。
這與她在圖書館里接觸的抽象理論,與她在兼職市場上遭遇的冰冷門檻,形成了極其強烈的、近乎荒謬的對比。一個要求你擁有無形的、她尚且缺乏的“資本”,而另一個,似乎只看重你是否有勇氣拿出有形的商品,以及敢于張開嘴、吆喝出聲的膽量。
一個念頭,如同在漆黑冰冷的海底驟然劃亮的火柴,微弱,卻帶著不容忽視的光和熱,倏地在她近乎絕望的腦海中閃現,驅散了一部分的陰霾和寒冷。
那些西裝革履的公司不要她,那些追求“規范”的家庭拒絕她,但眼前這片燈火通明、喧囂鼎沸的夜市,這片充滿了草根生命力和無限可能的土壤,這片只看重實干和勇氣的天地,會不會……真的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不需要復雜的流程,不需要光鮮的履歷。她只需要找到可以賣的東西,有一個能擺下東西的地方,然后,鼓起胸腔里最后那點不肯熄滅的勇氣,像那些攤主一樣,張開嘴,伸出手,用自己的雙手和汗水,去換取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的資本,去贏得那份屬于她自己的、微小的但實實在在的尊嚴。
這個念頭讓她因挫敗而冰涼停滯的血液,重新開始加速流動,注入了一絲滾燙的、名為“希望”的溫度。心臟在胸腔里沉重而又帶著些許期待和恐懼地跳動起來,砰砰,砰砰,與夜市的喧囂奇異地同頻。
她沒有立刻離開,反而像被釘在了原地,目光從之前的渙散迷茫,變得灼灼有神,像最精準的掃描儀,又像最貪婪的學生,細致地、一寸寸地掃過每一個忙碌的攤位,觀察著那些鮮活的身影和他們的生存智慧,聆聽著那些充滿市井生命力的對話和吆喝。她在學習,在評估,在為自己尋找一個可能的突破口,一個能夠讓她這只迷途的羔羊得以棲身的縫隙。
夜市喧囂的燈火,在她清澈而逐漸堅定的眼底,映出了一點躍動的、充滿無限可能性的光。那光,雖然微弱,卻仿佛能刺破她內心重重的迷霧,照亮一條她從未設想過的、充滿煙火氣的、需要她赤手空拳去開拓的路徑。這條路或許艱辛,布滿塵埃,但至少,它通向的,是一個可以由她自己掌控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