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蘇晚晴用旅店公用的、帶著鐵銹味的水龍頭仔細洗了臉,將藍布褂子拍打得盡可能平整。她把所有行李——其實也只是一個塞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和一個裝著洗臉盆雜物的網兜——背在身上,按照之前問好的路線,走向那座她夢想中的知識殿堂。
越靠近大學,她的心跳得越快。道路兩旁是枝繁葉茂的梧桐,陽光透過葉片灑下斑駁的光點。騎著自行車的學子們笑著從她身邊掠過,車鈴清脆。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自由而書卷的氣息。
當看到那氣派的、鐫刻著大學校名的厚重石門時,蘇晚晴停住了腳步,仰起頭。陽光有些刺眼,她瞇起眼,心中涌動著難以言喻的激動與酸楚。她終于,站在這里了。
校園里比外面更加熱鬧。彩旗飄揚,各個院系的迎新攤位一字排開,學長學姐們熱情地招呼著新生。到處都是人,穿著各色鮮艷夏裝的學生和陪同的家長,他們談笑風生,眼神里是蘇晚晴熟悉又陌生的從容與自信。
她攥緊了網兜的繩子,低著頭,沿著指示牌找到金融系的報到點。排隊的時候,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前后打量她的目光,那些目光落在她的布鞋和洗得發白的帆布包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好奇,甚至是一絲憐憫。
“同學,錄取通知書。”負責登記的學姐聲音甜美,妝容精致。
蘇晚晴慌忙從包里掏出那個被她保護得最好的信封,遞過去。學姐接過,多看了她一眼,隨即熟練地辦理手續,遞給她一張宿舍分配單和課程表。“八號樓,313室。這是你的鑰匙。”
“謝謝。”蘇晚晴小聲說,帶著她自己都能聽出來的、無法掩飾的鄉音。
找到八號樓,爬上三樓。宿舍門開著,里面已經有了人。三個女孩,以及她們的家人,正忙著整理床鋪、擺放物品。宿舍比她想的大,四張上床下桌,有獨立的陽臺。陽光透過玻璃窗照進來,明亮而溫暖。
她的出現,讓熱鬧的宿舍瞬間安靜了一下。
三個女孩和她們的家長都看了過來。靠門邊的女孩穿著一件漂亮的碎花連衣裙,皮膚白皙,正指揮著父母幫她掛蚊帳;她對面的女孩剪著利落的短發,穿著運動牌子的t恤,自己利索地鋪著床單;最里面靠窗的女孩則安靜些,戴著一副眼鏡,但身上那件連衣裙的料子和款式,蘇晚晴在縣城的百貨大樓都沒見過。
她們的床鋪已經鋪上了顏色鮮艷、圖案可愛的床單被套,書桌上擺放著嶄新的臺燈、收納盒,還有筆記本電腦(蘇晚晴只在學校的計算機房里見過)。而屬于她的,靠門口的另一張床鋪,還光禿禿地裸露著棕色的床板。
“你是……蘇晚晴?”碎花連衣裙女孩率先開口,語氣帶著試探。
“嗯。”蘇晚晴點點頭,把帆布包和網兜放在空著的書桌旁,發出一點輕微的碰撞聲。那網兜里的搪瓷洗臉盆邊緣甚至有一點磕碰掉的瓷,露出黑色的底子,在此刻顯得格外扎眼。
“我叫李悅,”碎花連衣裙女孩笑了笑,指了指另外兩人,“這是張萌,那是王雪。我們以后就是室友啦。”
“你們好。”蘇晚晴努力讓自己的普通話標準一些,但那個“好”字的尾音,還是不受控制地帶上了一點拐彎的調子。她看到那個叫張萌的短發女孩幾不可察地挑了挑眉,而王雪只是推了推眼鏡,對她微微點了點頭,便繼續整理自己的書架。
家長們也對她投來友善但難掩探究的目光。一位阿姨熱情地說:“小姑娘一個人來的?真不容易。需要我們幫忙嗎?”
“不用了,謝謝阿姨。”蘇晚晴連忙擺手,感到臉頰有些發燙。她不需要幫忙,她只是……與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她默默地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從帆布包里拿出的,是娘用舊棉布縫制的床單被套,顏色暗沉,沒有任何花紋;洗漱用品是最便宜的牌子,牙刷牙膏放在一個磕了邊的搪瓷缸里;沒有臺燈,沒有電腦,甚至沒有一個像樣的水杯。
她能感覺到室友們偶爾投來的視線,那些視線掠過她樸素的甚至可以說是寒酸的行李,然后彼此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她們之間已經開始用她不太熟悉的網絡用語和明星話題聊天,笑聲清脆。蘇晚晴插不上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她沉默地鋪著床,動作機械。無形的墻,并非由磚石砌成,卻由生活習慣、消費觀念、以及那難以逾越的成長環境差異,在她和另外三個女孩之間,悄然筑起。
她成了這間明亮宿舍里,一個沉默的旁觀者。開學的喜悅被一種更沉重的、名為“階層”的具象化感受,沖得七零八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