詔令既下,風云雷動。
“珠英編纂院”的選址,定在了洛陽宮城東南隅,原弘文館舊址附近一片相對獨立、寬敞而幽靜的殿宇群。這里靠近收藏天下圖籍的麟臺(秘書監)和收藏御制文書、歷代寶訓的蘭臺(御史臺),便于調閱資料,又遠離中樞機要衙署的喧囂,適合沉心學問。
短短旬日之內,工部協同將作監,已按照女皇的旨意,將這片殿宇修繕一新。剝落的朱漆被重新涂刷,暗淡的琉璃瓦被仔細擦洗,破損的窗欞換上嶄新的楠木格,殿內地板鋪上了防止蟲蛀的香樟木板。最大的正殿被辟為“總纂堂”,是李嶠、張昌宗及核心編纂官議事、審稿之所;兩側偏殿及后方連廊的數十間廂房,則分別為經、史、子、集、佛、道、方技、異聞等各“部”的編纂場所。殿宇之間,古柏森森,庭院里新移栽了幾株金桂,正逢花期,甜香隱約。
九月初,第一批從各部、各州征召或薦舉的“學士”、“直院”、“校理”陸續抵達洛陽。他們之中,有皓首窮經的老儒,有博通釋典的高僧,有精研道藏的道士,有熟知天文歷算的術士,也有才華橫溢、尤工詩賦的青年文士。官袍顏色各異,氣質風度迥然,或肅穆,或超然,或激昂,或內斂,但踏入這“珠英編纂院”大門時,眼中無不閃爍著相似的光芒——那是對參與如此盛事的自豪,對浩瀚書海的敬畏,以及內心深處躍躍欲試的學術雄心。
總纂堂內,巨大的紫檀木長案上,堆積著小山般的書目清單和初步的體例規劃草案。李嶠幾乎以院為家,日夜與幾位副手商討,劃分門類,確定凡例,分配任務。他雖年過半百,此刻卻精神矍鑠,指揮若定,展現出與其詩文才情相匹配的組織才能。張昌宗倒也不全然是掛名,他每日也必來點卯,坐在主位旁特設的席位上,聽聽匯報,看看進度,偶爾就一些涉及宮廷禮儀、樂律或他認為“文采不足”的條目提出些意見。他的存在,更多是一種象征,提醒著所有人這項工程背后那至高無上的權威。
各編纂房里,景象更為生動。書架上,從各處調集而來的典籍卷帙正被分門別類上架,空氣中彌漫著舊紙、新墨、以及防蛀蕓香草混合的獨特氣味。學士們或伏案疾書,摘錄要點;或聚首爭論,辨析疑義;或手持書卷,穿梭于高大的書架之間,尋覓所需的資料。低沉的討論聲、翻動書頁的沙沙聲、筆尖劃過紙面的簌簌聲,交織成一種奇特的、充滿生機的學術交響。
九月中旬的一個下午,秋陽明麗,天空湛藍如洗。編纂院中庭的金桂開得愈發繁盛,細碎的金色花瓣隨風灑落,沾染在匆匆往來的學士們的衣袍上。
忽然,院門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和整齊的腳步聲。把守院門的內侍和侍衛神情一凜,迅速退至兩側,躬身垂首。
一身常服的武曌,在少數幾名貼身內侍和上官婉兒的陪同下,悄然出現在了編纂院的月亮門前。她沒有穿朝服,只著一身略顯樸素的絳紫色圓領常服,頭發挽成簡單的螺髻,斜插一支碧玉簪,外罩一件同色繡金鳳紋的披風。臉上薄施脂粉,掩去了些微的倦色,目光卻清亮有神。
她沒有讓內侍高聲通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庭院中忙碌而肅穆的景象,望著那敞開的殿門內伏案的身影,望著空氣中仿佛可視的、氤氳流動的墨香與文氣。
那一刻,她臉上多日來因罷停佛役而殘留的些微沉郁與虛空,如同被秋陽照徹的薄霧,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滿足的寧靜,以及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創造者的欣悅。
李嶠正與幾位負責“子部”的學士在總纂堂外廊下討論一個分類難題,無意間抬頭,瞥見月亮門下的身影,先是一愣,隨即渾身一震,連忙整理衣冠,疾步上前,撩袍欲拜:“臣李嶠,不知陛下駕臨,有失遠迎,罪該……”
“免了?!蔽鋾滋痔摲觯曇羝胶?,“朕只是隨意來看看,不必驚動眾人,擾了他們專心?!?/p>
話雖如此,女皇親臨的消息,還是像水波一樣迅速漾開。各房內的學士們紛紛停下手中的工作,起身肅立,卻又不敢貿然出迎,只能透過門窗,敬畏而好奇地望向庭院中央那抹紫色的身影。
張昌宗也從總纂堂內快步走出,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喜與恭謹:“陛下!”
他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文士袍,少了些平日的浮華,倒顯出幾分清雅。
武曌對他點了點頭,目光隨即投向李嶠:“進展如何?”
李嶠穩住心神,躬身稟報:“回陛下,編纂院已初步運轉。各房人員大致齊備,體例大綱已擬定初稿,正在細化。從蘭臺、麟臺及四方征調的第一批典籍已陸續入庫,各房已開始根據所分門類,先行研讀、摘錄。只是……”他略一遲疑,“典籍浩繁,門類眾多,如何取舍,如何歸類,尤其是儒、釋、道三家文獻如何平衡編排,學士間常有不同見解,尚需時日磨合統一?!?/p>
“有爭論是好事。”武曌緩步向前走去,李嶠和張昌宗一左一右稍后半步跟隨,上官婉兒及內侍們則遠遠跟著?!皩W問之道,愈辯愈明。只要秉持朕所言‘摒除門戶之見,唯真理是從’之宗旨,縱有分歧,終能歸于大道。李卿,你要善加引導?!?/p>
“臣遵旨?!崩顛B忙應道。
武曌信步走入最近的一間編纂房,這里是“經部”所在。房內數名年歲較長的學士連忙躬身行禮。武曌目光掃過他們案頭攤開的《毛詩正義》、《周禮注疏》等書,以及旁邊摘錄得密密麻麻的稿紙,微微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