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撒馬爾罕,白日的暑氣被夜風滌蕩,化作宜人的清涼。城東約二十里,一處背靠矮山、面朝潺潺溪流的綠洲營地,篝火靜靜燃燒,驅散著曠野邊緣的寒意與寂寥。這里并非商隊聚集的喧鬧驛站,而是幾頂搭設得頗具章法、既便于防衛又舒適隱蔽的帳篷。帳篷的樣式與裝飾,隱約帶著東方海國的獨特韻味,卻又巧妙地融入了當地的環境。
最大的一頂帳篷內,燈火通明。帳壁上懸掛著繪有復雜海岸線與星圖的羊皮卷,以及一幅涵蓋了從中原到拂菻(東羅馬帝國)的廣袤地域的絲路商道示意圖。東方墨與青鸞剛剛結束對附近一處古代粟特城邦遺址的考察,此刻正坐在簡易的行軍桌前,聽取一名風塵仆仆的信使匯報。
信使來自華胥設在中亞細亞的某個隱蔽中轉站,帶來的,正是經由天樞城李恪加密轉發的、關于涼州之戰的完整報告。
東方墨已換下白日考察時便于行動的勁裝,穿著一件質料柔軟、剪裁合體的深藍色常服,外罩一件同色無紋的薄氅。他那頭因破境而重煥烏黑的頭發,用一根簡單的玉簪隨意綰起,幾縷發絲垂落額前。臉龐依舊溫潤如玉,看不出具體年歲,唯有一雙眸子,深邃如子夜的星空,沉淀著超越凡俗的智慧與歷經滄桑的平靜。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多少痕跡,反而賦予了他一種愈發內斂而磅礴的氣度。
他接過以特殊藥水處理過的、只有特定光線角度才能顯影的密函,就著明亮的鯨油燈,逐字逐句地閱讀。青鸞坐在他身側,同樣身著便于行動的青色衣裙,長發松松結了個髻,露出一段白皙優美的頸項。她的美麗未曾因歲月減損,反而褪去了少女時的些許青澀,增添了幾分沉靜如淵的韻致,宛如經過時光打磨的絕世美玉,光華內蘊。她安靜地等待著,目光偶爾掠過夫君專注的側臉,眼中是無需言說的信任與默契。
帳篷里只有紙張翻動的沙沙聲,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營地守衛極輕微的腳步聲。
良久,東方墨輕輕放下密函,嘴角緩緩向上彎起一個清晰的弧度,那是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贊許與欣慰的笑容。
“好。”他低聲道,聲音醇和悅耳,“莫文處置得宜,反應迅捷,調度有方。石岳、玄樞等人亦配合無間,情報搜集與分析精準到位。大陸墨羽這些年‘深潛觀察’,看似無所作為,實則根基扎得牢固,脈絡通達,才能在關鍵時刻,爆發出如此能量?!?/p>
青鸞拿起密函副件,快速瀏覽,當看到關于鬼哭峽夜襲、黑風坳設伏的具體描述,以及最終的戰果時,那雙清冷如寒泉的眼眸中也泛起了柔和的光芒。她放下紙張,輕聲道:“吐蕃屢為邊患,劫掠成性,此次論欽陵受此重挫,涼州百姓可暫得安寧,河西走廊亦能喘一口氣。墨羽所為,雖居幕后,終究是護佑了萬千華夏生民,免于兵燹之苦?!?/p>
她的話語平靜,卻蘊含著深沉的力量。作為曾經的大唐晉陽公主,她對這片土地上百姓的安危,有著近乎本能的責任感與關切。
東方墨點了點頭,目光再次落在地圖上的涼州位置?!按艘鄣囊饬x,不止于一場邊境勝利?!彼酒鹕恚叩侥欠薮蟮慕z路商道圖前,手指虛點涼州,又緩緩向西移動,劃過河西走廊、西域諸國,直至他們此刻所在的撒馬爾罕附近。
“它證明了我們為大陸墨羽制定的‘深潛觀察、重點護持、備急應變’新戰略,是切實有效的?!睎|方墨的聲音在帳篷中回蕩,帶著一種戰略家的冷靜剖析,“墨羽不必,也不應直接介入中原內部的政權更迭或權力斗爭,那是歷史的慣性,自有其運行的邏輯與代價。但是,當外敵入侵,文明根基受到威脅,百姓面臨涂炭時,墨羽作為超越王朝更替的守護力量,就必須站出來,利用自身的信息與智慧優勢,施加影響,減少殺戮,保存元氣。這是我們的根本職責,也是‘守護’二字的真諦之一。”
青鸞也走到他身邊,望著地圖上縱橫交錯的線條與星羅棋布的城池標注,接口道:“此番涼州之戰,墨羽提供的并非直接武力,而是至關重要的‘先機’與‘洞察’。這比投入千百精銳戰士更為高明,也更能體現我們的理念——智慧與信息,同樣是強大的力量,甚至在某些時候,是決定性的力量?!?/p>
“正是如此?!睎|方墨贊許地看了妻子一眼,“這也提醒我們,無論是中原腹地,還是這萬里絲路沿途,一個文明的存續與強盛,不能僅僅依賴強大的武力威懾,更需要內部制度的活力、文化的凝聚力,以及對外部信息與變化的敏銳洞察與快速反應能力。武力是盾牌,文明是內核,而信息與智慧,則是聯通內外的神經與眼睛。”
他頓了頓,目光投向地圖上更東方的某個海島輪廓(倭國)?!拔覀冊谫羾苿咏⒌摹畬W院’體系,播撒的不僅是華胥的科技與制度理念,更應是一種重視實證、開放思維、信息流通的文明種子。長遠來看,這種‘播種’,或許比單純的軍事或經濟影響更為深遠。當更多地方的人們開始學會獨立思考,善于獲取與分析信息,整個區域的文明韌性才會增強,類似吐蕃侵掠這樣的悲劇,或許才能從根本上減少?!?/p>
青鸞微微頷首,眼中露出思索之色。她明白,夫君的視野早已超越了單一事件或地域,投向更宏大的文明演進圖景。
東方墨說完,沉默了片刻。他緩步走到帳篷門口,掀開厚重的門簾。外面,撒馬爾罕的夜空清澈得如同黑絲絨,一輪將滿未滿的明月高懸,清輝灑落,給遠處的雪山輪廓鍍上了一層冷冷的銀邊,近處的綠洲草木則在月光下投下斑駁搖曳的暗影。夜風帶著沙漠與綠洲交織的獨特氣息,干燥中又有一絲濕潤的生機。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了眼前的中亞夜景,投向了更加遙遠的東方。那是洛陽的方向,是涼州的方向,是那片他曾經熟悉、如今卻已顯得陌生的故土。
涼州捷報,此刻想必早已傳入神都深宮。那個人……她應該也看到了吧?以她的敏銳,是否能從字里行間,察覺到那股熟悉的、屬于墨羽的運作痕跡?
她會想到我嗎?
這個念頭,如同月光下悄然滑過心湖的一片羽毛,輕得幾乎沒有重量,卻還是蕩開了幾不可察的漣漪。
東方墨的眼中,掠過一絲極其淡遠、難以捉摸的微光。那并非懷念,也非怨懟,更像是一種站在更高維度上,對過往因果的了然與平靜的審視。他與武曌之間的恩怨情仇、道路分野,早已隨著華胥的建立、隨著他與青鸞生命的升華,而成為了漫長文明畫卷中一段已然定格的、色彩復雜的筆觸。他理解她后來的選擇,亦堅持自己的道路。如今,他們各自在歷史的舞臺上,扮演著截然不同的角色,推動著或許迥異、卻又在某種程度上相互參照的文明進程。
涼州之戰,墨羽的介入,與其說是對過去的回應,不如說是對共同文明根基的本能守護。這與個人情感,已無太多關聯。
他輕輕吐出一口悠長的氣息,那絲微瀾也隨之平復。
“出來看看月亮吧,鸞兒?!彼仡^,對帳內的青鸞溫聲道,“撒馬爾罕的月色,與天樞城、與利州江畔,都不同?!?/p>
青鸞應聲走出,自然地站到他身側,與他并肩而立。月光灑在兩人身上,如同為他們披上了一層靜謐的光紗。
“接下來,我們去看看怛羅斯一帶吧。”東方墨的聲音恢復了平日的沉穩,“石岳之前的報告提到,那里是各方勢力交錯的前沿,也是觀察大食(阿拉伯帝國)東進態勢的窗口。我們的‘觀察’,還需更深入一些?!?/p>
“好?!鼻帑[簡潔地應道,目光與東方墨一同,投向了西方那更加深邃莫測的夜空與大地。
營地重歸寂靜。只有篝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輕響,與遠處綠洲中夜鳥的啼鳴相應和。帳篷內,那封來自涼州的捷報密函靜靜地躺在桌上,旁邊是繪滿了符號與線路的絲路地圖。
月光如水,流淌過中亞的荒原與綠洲,也仿佛跨越了千山萬水,同時照耀著洛陽宮闕的飛檐,與涼州城外剛剛平息了烽煙的原野。兩條因一場勝仗而短暫交匯的思緒之線,在這清冷的月輝下,各自延伸向渺遠而未知的未來,帶著不同的重量,不同的溫度,卻都關乎守護,關乎文明,關乎在這浩瀚時空中,人類試圖留下的、不朽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