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視元年,初冬。
來自里海方向的寒風,裹挾著細碎的沙塵與干冷的氣息,掠過木鹿城高大的土黃色城墻。這座呼羅珊總督區的首府,曾是波斯薩珊王朝的東方明珠,如今在大食帝國的統治下,依然保持著繁忙與活力,只是城頭飄揚的旗幟與街市上更多戴著頭巾、身著長袍的身影,無聲訴說著時代的變遷。
一隊規模不大、卻異常醒目的車馬,在暮色將至時,緩緩從東門駛入。車隊的核心是兩輛看似樸素、實則結構精巧、減震極佳的寬廂馬車,拉車的馬匹神駿非凡,皮毛在昏黃天光下泛著綢緞般的光澤。前后護衛的十余人,皆作尋常商隊護衛打扮,但行進間步伐沉穩劃一,目光銳利如鷹隼,看似隨意掃視周遭,實則已將一切細節納入眼中,隱隱形成一個無懈可擊的防護陣型。
車隊并未前往城中喧囂的商館區,而是徑直駛向城西一片相對清靜、建筑規整的區域。這里矗立著一座風格獨特的院落,院墻比尋常波斯或阿拉伯宅邸更高,門戶卻并不張揚,門楣上懸掛著一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三種文字:最上方是古樸的漢字“粟珍閣”,中間是流暢的粟特文,下方則是規整的阿拉伯文。匾額一側,還有一個不起眼的徽記——墨羽與海浪交織的暗紋。
這里,正是華胥粟珍閣在木鹿城的分支,也是十年前冷月、陸明遠首次西行建立外交關系后,最早設立的幾個重要據點之一。
馬車在院門前停穩。前車簾幕掀起,東方墨當先步下。他并未刻意遮掩形貌,只著一身深青色常服,外罩一件看似普通的玄色披風,長發用一根烏木簪簡單綰起。然而,當他站在暮色中的街道上,那仿佛與周遭空氣自然交融又超然其外的氣度,那溫潤如玉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眸,立刻讓得到消息、早已候在門內的粟珍閣木鹿主事與幾位核心執事心頭劇震,幾乎要當場跪拜下去。
“元首……”年近五旬、在此經營已近八年的主事陳雍,強壓住激動,上前一步,深深揖禮,聲音帶著微顫。
“陳主事,辛苦?!睎|方墨微微頷首,聲音平和,卻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他目光掃過院落門楣上的匾額與徽記,眼中閃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緬懷。十年前,冷月與陸明遠便是從此地開始,一步步將華胥的印記烙在這片遙遠的土地上。
后車中,青鸞也輕盈落地。她同樣衣著簡潔,一襲月白色衣裙,外罩同色鑲銀狐裘邊的斗篷,容顏在漸暗的天光中仿佛自帶清輝,美麗得不似凡塵中人,卻又帶著歷經滄海般的沉靜。她的出現,讓門內幾位執事更是屏住了呼吸,連頭都不敢抬起。
“外間不是說話處,進去吧?!鼻帑[的聲音清越,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果決。
“是,是!副帥、元首,快請進!”陳雍連忙側身引路,心中卻是翻江倒海。元首與副帥竟親臨木鹿!雖早有密信通知,但真見到本人,尤其是感受到那與十年前冷月特使、陸明遠副使截然不同的、近乎浩瀚的生命氣象,他依然感到無比震撼與榮耀。
院落內部別有洞天,既有華胥風格的亭臺水榭、奇石修竹,也融合了波斯庭院的花草布局與阿拉伯建筑的拱廊元素,顯得雅致而和諧。顯然,經過十年經營,此地已深深扎根。
暖閣內,炭火驅散了冬夜的寒意,茶香裊裊。東方墨與青鸞并未過多休息,直接聽取了陳雍關于木鹿粟珍閣十年運營、與大食官府及本地各族關系、商品流通情況、情報收集成效以及面臨挑戰的詳細匯報。
“與十年前相比,”陳雍總結道,“大食官府對我等的態度,從最初的好奇與謹慎戒備,已轉為相對熟悉與例行監管。他們非常喜歡我們的絲綢、瓷器、茶葉、藥材,尤其是改良后的優質鋼鐵工具、玻璃器皿和某些特效藥,幾乎是供不應求。我們也嚴格按照元首早先定下的策略,只輸出民用技術和不涉及根本的初級科技產品,同時大量購入他們的羊毛、地毯、礦石、香料等特產,貿易基本平衡,甚至略有順差,因此稅官對我們還算客氣?!?/p>
“不過,”他話鋒一轉,神色略顯凝重,“隨著帝國統治深入,伊斯蘭教的推行力度加大。本地祆教、景教、佛教信徒與官府及新移民之間的矛盾時有發生。我們粟珍閣始終嚴守中立,只談商貿,不涉宗教政治,但也需格外小心,避免被卷入糾紛。此外,呼羅珊總督對邊境管控和稅收抓得越來越緊,對我們的貨物查驗有時會故意刁難,需經常打點。還有一些本地大商賈,眼紅我們的生意和渠道,暗中使絆子的情況也不少?!?/p>
東方墨靜靜聽著,手指無意識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椅扶手上輕輕敲擊。十年光陰,足以讓一個陌生的外來者從“奇觀”變為當地權力與經濟結構的一部分,也必然會面臨本土勢力的競爭與排異。粟珍閣能在此站穩腳跟,并保持相對超然的地位,已屬不易。
“十年前冷月特使他們走過的路,如今沿途各城的粟珍閣分支,境況大致相似?”東方墨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