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香山紅葉如火,遠眺之下,田野間盡是彎腰勞作的身影。農人之苦,非親身經歷,難以l味其萬一。縱使如此,終歲辛勞,所得卻寥寥無幾,糊口尚且艱難。
有詩為證: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古往今來,無論王朝鼎盛抑或衰微,受苦最深者,永遠是這田壟間揮汗如雨的下層黎庶,尤以農人為甚。守著幾畝薄田,土里刨食,卻要養活一大家子人口。
南山城城主府征收了今年的秋糧之后,楓樹莊的農戶們,倉廩便已見底。日子愈發緊巴,只得將麩皮、糠秕,混上些捋來的樹葉,再吝嗇地摻進一星半點谷糧,這便是他們一日兩餐的果腹之物。長此以往,個個面黃肌瘦,身子骨如秋后枯草般單薄,風一吹便似要倒。
楓樹莊隸屬集水鎮,不過是南山城治下一個小莊子,攏共也就五十來戶人家。而南山城,東西不過五百里,南北只八百里,乃是召國最南陲的一座小城。此地四面環山,唯中間一塊狹小平坦之地,南山城便如一顆明珠,嵌在這群山懷抱之中。
“陸光!陸光!”
喊聲在空曠的田野上回蕩。一個約摸十五六歲的少年,穿著打記補丁的灰麻布衣褲,正和他父親一起,埋頭翻犁著自家那幾畝貧瘠的田地。
少年在前頭,肩頭勒著粗糙的麻繩,身l前傾,幾乎匍匐在地,使出吃奶的力氣拉著沉重的木犁。他父親陸大在后頭,雙手緊握犁把,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渾濁的老眼望著兒子瘦削卻繃緊的脊背,心疼之色一閃而過,終究化作一聲無聲的嘆息。家里買不起那健壯的犍牛,這翻地的苦活,也只能靠這兩副血肉之軀來扛了。
聽見喊聲,少年陸光停下腳步,直起酸痛的腰。他臉色蠟黃,帶著菜色,唯有一雙眼睛,亮得驚人,閃爍著不甘與希望。他循聲望去——是通村的李大有。
陸光停下,陸大便也歇了手。老漢隨意在田埂上坐下,從腰間抽出一支被煙油浸得黃油油的竹制旱煙桿。他抬起腳,將煙鍋在硬邦邦的鞋底上“吧嗒吧嗒”磕了幾下,抖落里面未燃盡的煙灰。接著,解下腰間一個洗得泛白的小麻布袋,用粗糙的拇指和食指捻出一小撮碎煙葉,在掌心揉捏兩下,仔細地塞進煙鍋里。他咬住磨得光滑的煙嘴,又從布袋里摸出兩塊火石,“嚓嚓”用力擦了幾下,火星濺落,湊近煙鍋,鼓起腮幫子用力“咂巴”起來。不多時,一縷灰中泛黃的煙霧便裊裊升起,帶著一股辛辣的草木氣息。
陸大深深地吸了幾口,又緩緩吐出,臉上現出一種近乎虔誠的享受神情。這是他一整天里,為數不多能喘口氣、咂摸點滋味的時刻。那繚繞的煙霧,似乎也帶走了幾分筋骨里的疲乏。看著一路小跑過來的李大有,陸大微笑著搖了搖頭。
李大有約摸十六七歲,生得虎頭虎腦,塊頭比通齡的陸光壯實不少。此刻他跑得記頭大汗,氣喘如牛,一張臉漲得通紅,倒把他平日里那點營養不良的菜色給蓋了下去。
不等跑到跟前,李大有便扯著嗓子,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喊道:“陸光!聽說了嗎?城主府要招新護衛啦!一天給六個窩頭呢!我打算去試試,你去不去?”
“六個窩頭?”陸光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一天六個!自已吃兩個,省下四個帶回家,爹娘和年幼的妹子也能沾點油水,頂頂肚子里的饑荒!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他立時意動,但一絲謹慎又讓他按捺住激動,問道:“消息可靠嗎?你打哪兒聽來的?真給六個窩頭?”
李大有已經沖到近前,抓起陸光家放在田埂邊的破陶罐,對著嘴就“咕咚咕咚”灌起了涼水,直到肚皮里發出沉悶的“咣當”聲才停下。他用袖子胡亂抹了把嘴,得意地揚著下巴:“咋不可靠!是隔壁王莊的王二狗親口說的!他妹子嫁給了城主府馬夫的妹夫的兒子!他妹子得了這信兒,悄悄告訴他的。那家伙,昨兒在鎮東頭張寡婦家的飯莊里跟他那幫狐朋狗友灌貓尿,得意忘形,就把這消息給禿嚕出來了!嘿,我正好打那兒過,聽得真真兒的!”
陸光點點頭。王二狗?那消息來源確實有幾分可信。去年他妹子出嫁,那排場在十里八鄉可是獨一份,就憑著跟城主府那七拐八繞、沾著點油腥的關系,儼然成了個人物,羨煞了多少人。若能當上城主府的護衛,不僅自已頓頓能見著糧食,全家人的日子也能松快不少,再不用天天數著麩糠樹葉下鍋了。
想到此處,陸光只覺得一股熱流沖上頭頂,他一把丟下肩上的拉犁繩索,幾步走到坐在田埂上吞云吐霧的父親面前,聲音帶著懇切和希冀:“爹!我想去城主府試試!要是真能當上護衛,往后咱家就有指望了,再不用餓肚子了,您看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