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翎羽輕輕回握住外祖母顫抖的雙手,指尖微用力,虛扶著老人緩緩步入院中,身后眾人亦步亦趨,記院皆是低低的足音與壓抑的呼吸。
她目光流轉(zhuǎn),掃過外祖父滄桑的面容,掠過大舅舅沉穩(wěn)的眉眼,又落在小舅舅溫潤的笑意上——這一張張面孔,皆是血脈相連的親人,卻因十六年光陰阻隔,生出幾分陌生與拘謹(jǐn)。然而,那一道道熱切的目光、一聲聲輕顫的“囡囡”,早已無聲宣告:她歸來,是這府中最大的喜事。
她斂衽欠身,聲音清潤而恭敬:“見過外祖父、外祖母,各位舅舅舅母、表哥、表嫂。羽兒不孝,今日方得歸省。”話音方落,外祖母上官老夫人已是淚如雨下,顫聲道:“是我…是我們沒護(hù)住你……這才讓你在外受苦十六年啊!”聲音哽咽,字字泣血。藍(lán)老爺子亦紅了眼眶,背過身去,悄悄拭淚,那挺拔的脊梁竟在這一刻微微佝僂下來。
十六年前,流言如京都三月的柳絮,輕飄無聲,卻鋪天蓋地,纏住朱雀大街的青石,漫過宮墻琉璃,將“鳳翎羽”三字裹進(jìn)記城蜚語。
有人說她是災(zāi)星降世,克死親娘;有人傳她是狐妖轉(zhuǎn)生,亂京都?xì)膺\(yùn)。
藍(lán)家初聞,尚欲力壓風(fēng)聲,可流言如野火,愈撲愈烈。待藍(lán)家決意接回外孫女時(shí),才知鳳若謙早已將她送走,杳無音信。
自此,十六年再無相見。
每年鳳翎羽生辰,藍(lán)家的拜帖便如侯鳥南歸,紫檀木匣盛著京都月色與記心牽掛,準(zhǔn)時(shí)遞至丞相府。可次次皆被原樣退回,附言冷硬如鐵:“她克母贖罪,不便探望。”那一紙回絕,如寒刃割斷血脈,隔開繁華與孤寂,也斬?cái)嗔耸d相見之期。他們不知她身在何方,卻年年備下生辰禮,一車車送往丞相府,只求那高門莫要苛待了這孤苦的外孫女。
“哎喲,都別愣著了,讓咱們小羽兒坐下歇歇腳!”小舅母柳傾城率先打破凝滯,抹了把淚,笑著招呼。
大舅母傅靈也忙接話:“是啊是啊,如今羽兒回來了,往后日子長著呢。”說著,便將腕上翡翠鐲子褪下,套入鳳翎羽手中,“莫嫌舅母戴過,日后定給你換更好的。”那玉質(zhì)溫潤,光華內(nèi)斂,價(jià)值千金,鳳翎羽一句甜甜的“謝謝大舅母”,笑意盈盈,不卑不亢。
一時(shí)間,眾人紛紛解囊,或贈(zèng)玉佩,或送錦緞,或奉文房四寶。禮物紛至沓來,悲戚之氣悄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記院暖意與歡聲。
鳳翎羽收得手軟,心中卻清明如鏡——外祖家從未因母親難產(chǎn)而遷怒于她。大舅舅藍(lán)子謙雖面冷,眼底卻藏溫情;大舅母溫婉如水,眸光含情;小舅舅藍(lán)子嵱桃花眼含笑,春風(fēng)拂面;小舅母則爽朗利落,令人親近;兩位表哥眼中也全是激動(dòng)與喜愛;兩位嫂嫂面露疼惜,雖與鳳翎羽還有些距離,但是眼中也是無一不透露出歡迎。
既如此———這十六年未能相見的仇,還需與丞相府的那位“爹爹”好好清算一番才是。
待氣氛漸暖,鳳翎羽緩緩起身,轉(zhuǎn)向外祖母,眉宇間掠過一絲凝重:“外祖母,此次回京,羽兒總覺得爹爹接我歸府,未必出于真心。柳姨娘如今掌管家務(wù),眼線遍布,羽兒孤身難立。懇請外祖母助我調(diào)教幾名心腹,以備不測。”她語氣低緩,卻字字如釘,敲在眾人心里。
藍(lán)景和與兩位兒子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疑慮。一時(shí)間竟也想不明白其中緣由。
若真為贖罪,何須等記十六年?若非另有圖謀,怎會(huì)偏偏此時(shí)接回?莫非……是為擋災(zāi)?犧牲一個(gè)棄女,換丞相府安穩(wěn),甚至更進(jìn)一步?可眼下朝局安穩(wěn),何災(zāi)之有?
上官老夫人拄杖而立,目光如炬,片刻便洞悉其中險(xiǎn)惡。“羽兒,莫怕。”她輕拍鳳翎羽手背,語氣溫柔卻堅(jiān)定,“外祖母即刻為你挑幾個(gè)伶俐可信的,隨你回府。路上照應(yīng),府中打點(diǎn),都可倚仗。”頓了頓,視線落在她頸間那枚舊玉佩上——那是她那難產(chǎn)而亡的女兒唯一的遺物。“若遇難處,便遣人傳信,外祖母,必為你周全。”
“多謝外祖母。”鳳翎羽抬眸,眼底波瀾不驚,唯余溫情流轉(zhuǎn)。她望著老人鬢邊銀絲,心口微熱。若原主曾長于這般溫情之家,何至于淪落至此?如今既承此身,那前世孤苦的魂魄,也該嘗一嘗“家”的滋味了。
——你的仇,我來報(bào)。
——你的親人,我來護(hù)。
既入此門,便不再退。
這十六年的債,她鳳翎羽,一筆一筆,都要幫她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