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永昌侯府自己的院落,墨蘭第一件事便是摒退了所有伺候的丫鬟仆婦,只留下一片屬于自己的靜謐天地。她快步走到搖櫓邊,小心翼翼地將曦曦從柔軟的錦被中抱起,緊緊摟在懷里。小家伙溫熱的身體貼著她的胸膛,均勻的呼吸拂過她的脖頸,帶來一股純粹的暖意,仿佛能驅散她心中所有的寒涼與疲憊,讓她從這小小的身軀里,汲取到繼續前行的力量。
她抱著女兒,緩緩走到窗邊,推開半扇窗,望著窗外漸漸沉落的暮色。夕陽的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橘紅,庭院中的花木被鍍上了一層金邊,景致雖美,卻難掩那份落幕的蕭瑟。墨蘭的心中,依舊回蕩著在盛家看到的、聽到的一切——柳氏強撐的疲憊,芙姐兒怯生生的笑容,長楓麻木的神態,還有那場寒酸得讓人心酸的生辰宴。
她輕輕搖晃著懷中的女兒,動作輕柔,像是在哄睡一個易碎的珍寶,聲音里卻帶著一種物傷其類的凄涼與了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懵懂無知的嬰孩傾訴心聲:“曦曦,我的乖囡,你今日沒見到你舅母柳氏……她年少時,在京中也是有名的才女。出身清流世家,家教嚴謹,聽說在家中也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疼愛的嬌嬌女,上有兄長護持,下有姐妹相伴,無憂無慮,備受寵愛……那般光景,該是何等愜意,何等令人羨慕。”
她的語氣帶著一絲遙遠的、近乎悵然的羨慕,隨即化為一聲更深的嘆息,消散在晚風中。“可偏偏……議親時,因緣際會,許給了你舅舅。我原也只當是一場尋常的婚配,今日見了芙姐兒的境況,再細想柳氏平日里在盛家的隱忍謹慎,在公婆面前的小心翼翼,方才想明白其中的關竅——她那般品貌家世,才情出眾,若非……若非是長相隨了她父親,少了幾分女子慣有的柔媚婉約,多了些書卷氣的硬朗風骨,又怎會在議親途中,被那更高門第的人家借故退了婚,最后……最后才讓你三舅舅這般不成器的,‘接’上了手。”
“接”這個字,她念得極輕,卻帶著千鈞的重量,藏著難以言喻的嘲諷與無奈。那樣一個被精心教養、滿懷憧憬的少女,本該有更好的歸宿,卻僅僅因為容貌不夠符合世俗對女子“柔媚”的評判,便從云端跌落泥潭,不得不“下嫁”給一個無心進取、安于現狀的庶子。從此,她的人生便被禁錮在盛家那偏僻的東小院里,在家族的邊緣掙扎,連讓女兒過一個體面生辰的底氣都沒有。
這個認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刺入墨蘭的心底,讓她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她再一次無比清晰地看到,在這男尊女卑、以貌取人的世道里,女子的一生是何等脆弱,何等身不由己。命運完全系于父兄的庇護、門第的高低、乃至那虛無縹緲的容貌評價之上,自己毫無掌控之力。
而被墨蘭緊緊抱在懷里的林蘇(曦曦),聽著母親這充滿悲憫與醒悟的低語,內心受到了巨大的沖擊。柳氏……竟是因為這樣荒謬的原因被退婚,才不得不嫁給了長楓?一股強烈的荒謬感和憤怒在她胸中翻騰。若是在她原來的那個時代,柳氏這樣的女性,受過良好教育,性格堅韌,行事有度,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能力,擁有精彩的人生!她可以繼續深造,追求自己的理想;可以擁有自己的事業,實現經濟獨立;可以自由選擇志同道合的伴侶,不必依附于任何人。長楓那樣不求上進、毫無責任心的男人,放在婚戀市場上,根本不配與柳氏相提并論!
這該死的封建社會!它就這樣輕飄飄地,以“容貌不夠柔媚”這樣荒唐的理由,折斷了一個優秀女性可能擁有的所有翅膀,將她禁錮在這令人窒息的深宅牢籠里,耗盡一生的才情與光陰,只為了迎合那腐朽的規矩與世俗的眼光。
林蘇能清晰地感受到墨蘭懷抱的力度,那里面有對柳氏的不平,有對自身命運的恐懼,更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她聽到墨蘭在她耳邊,用更低沉、卻更堅定的聲音說,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曦曦,我的兒,你看到了嗎?這就是女子的命,一步踏錯,便是滿盤皆落索,再無翻身之力。娘絕不會讓你的將來,也受制于此!娘要讓你,讓你的姐姐們,都擁有足夠的底氣和實力,去面對這世道的風風雨雨,去抵御那些不公的評判。誰也別想……誰也別想輕易決定了你們的命運!”
這一刻,墨蘭心中的野心,不再僅僅是為了在侯府爭寵,為了求得一份體面與尊榮,而是升華成了一種更為深沉的、想要打破某種宿命的抗爭。她從柳氏的悲劇里,看到了所有女性共同的困境,也更堅定了要為自己女兒們闖出一條不一樣道路的決心——一條不必依附他人、不必看人臉色、能夠自己掌控命運的道路。
林蘇(曦曦)在母親溫暖而堅定的懷抱中,緩緩閉上了眼睛。
夜色漸濃,屋內點起了燭火,暖黃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房間。周媽媽伺候墨蘭卸下滿頭珠翠,一邊拿著桃木梳子輕柔地為她通頭,一邊像是想起了什么趣事,臉上帶著笑意,輕聲稟報:“大娘子,今兒個三姑娘和四姑娘在夫人的正院,可巧遇著老爺下朝回來了,還帶著二爺家的大哥兒錦哥兒也過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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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蘭正對著銅鏡自照,看著鏡中自己略顯疲憊卻依舊端莊的面容,聞言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她從銅鏡里看向身后的周媽媽,語氣聽不出什么波瀾,只像是隨意問問:“哦?大哥兒也去了?他瞧著如何?”
周媽媽臉上的笑紋更深了些,話里帶著恰到好處的奉承與生動的描述:“哎呦,大娘子您是沒瞧見,到底是咱們侯府的嫡長孫,那規矩真是極好的!小小的人兒,不過五六歲的年紀,見了祖父祖母,一套禮儀行下來,周全得體,一點兒差錯都沒有。說話也清晰利落,夫人問他讀了什么書,認了多少字,他都能有條有理地答上來,雖還帶著孩童的稚氣,卻已有了幾分沉穩大氣的模樣,一看就是將來能成大事的。”
她頓了頓,又繪聲繪色地繼續說道:“最有意思的是,咱們三姑娘正拿著夫人賞的栗粉糕吃得歡,嘴角、鼻尖都沾著糕粉,活像個小饞貓。那圭錦哥兒瞧見了,竟也沒像尋常孩子那樣眼饞吵鬧,反是從自己隨身帶著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塊用細紙小心翼翼包著的芝麻糖,規規矩矩地走到三姑娘面前,輕聲說:‘妹妹,這個給你吃,甜。’”
墨蘭聽到這里,眉梢幾不可查地動了一下,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訝異。
周媽媽笑得更歡了,接著說道:“咱們三姑娘也是個憨直的,接了芝麻糖就咧嘴笑,還把自己啃得亂七八糟、沾著口水的栗粉糕往圭錦哥兒手里塞,嘴里含糊不清地嚷著‘哥哥吃!哥哥吃!’,可把老爺和夫人都逗樂了,連帶著旁邊伺候的人都忍不住笑了。那圭錦哥兒也沒嫌棄,還真就接了過去,小口小口地吃了起來,一舉一動都斯文得很,半點沒有架子。”
墨蘭靜靜地聽著,臉上依舊沒什么明顯的表情,只是極輕地點了點頭,淡淡地說了一句:“大哥兒倒是個懂事知禮的。”
周媽媽覷著墨蘭的臉色,見她似乎并不反感,又補了一句:“老爺瞧著那模樣,心里可是欣慰得很,還當著眾人的面夸了一句‘兄友弟恭,方是家宅和睦之本’,語氣里滿是對圭錦哥兒的喜愛與期許。”
墨蘭沒有再說話,只是對著鏡子,慢慢地將一枚溫潤的羊脂玉簪插回發間。燭光映照下,那玉簪泛著柔和的光澤,卻照不進她眼底深處的思緒。
周媽媽識趣地閉上了嘴,不再多言,專心致志地做著手上的活兒,屋內只剩下梳子劃過發絲的輕微聲響。
鏡子里,清晰地映出墨蘭平靜無波的臉,眉梢眼角依舊是那副溫婉端莊的模樣,唯有那雙沉靜的眸子里,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思量,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雖未掀起巨浪,卻在心底激起了層層漣漪。
梁圭錦……
這個名字在她心中反復盤旋。嫡長孫的身份,聰慧知禮的性情,懂得友愛姐妹,小小年紀便已初露頭角,深得祖父祖母的喜愛與寄予厚望。他無疑是侯府未來的核心人物,是家族傳承的希望所在。
而她的寧姐兒、婉兒、鬧鬧,還有懷中的曦曦……她們都是女兒身。將來,她們的路,又該如何走?是依附于家族的庇護,嫁入尋常人家,重復著大多數女子的命運?還是憑借自己的努力,走出一條與眾不同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