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如蘭緩緩抬起頭,眼眶竟有些微微發紅,帶著一絲未曾褪去的濕潤。她看向緊張得快要哭出來的女兒,目光不再是平日的嚴厲和急躁,也沒有了往日對“規矩”的執著,而是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柔和,甚至……是一絲隱約的贊賞。
她輕輕撫摸著書稿上那些稚嫩卻堅定的字跡,仿佛在撫摸自己那逝去的、莽撞卻鮮活的青春,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這……這是你和姐妹們一起寫的?”
喜姐兒怯生生地點了點頭,聲音細若蚊蠅,幾乎聽不見:“……是。我們……我們改了好多遍,才定下來的。”她低著頭,不敢去看母親的眼睛,生怕下一秒,母親就會變了臉色。
如蘭深吸一口氣,將散落的書稿一張張仔細整理好,疊得整整齊齊,遞還給女兒。她非但沒有斥責,反而用一種努力維持平靜、卻依舊難掩激動的語氣說道:“寫得……寫得真好!這祝英臺,被你們寫活了!敢愛敢恨,有血有肉,比那些死氣沉沉、教人逆來順受的《女誡》強多了!”
喜姐兒猛地抬起頭,眼睛瞪得圓圓的,難以置信地看著母親,以為自己聽錯了。母親不僅沒有罵她,還夸了她?夸這“離經叛道”的故事寫得好?
如蘭看著女兒驚愕的小臉,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帶著一絲釋然,也帶著一點對自己過往的懷念與悵惘。她伸出手,輕輕幫女兒理了理鬢邊散亂的碎發,指尖帶著溫柔的暖意,語氣是難得的溫和與坦誠:“好好收著吧。娘年輕的時候……也曾想過,要活成這般模樣。”
活成祝英臺那般,敢愛敢恨,不為世俗所困,只為自己的心而活。
說完,她不再多言,轉身緩緩離開了。廊下的風拂動著她的裙角,她的背影似乎比平日輕松了些許,那些積壓在心底多年的遺憾與悵惘,仿佛在這一刻,得到了些許釋放。
留下喜姐兒獨自站在原地,捧著那疊失而復得、甚至得到了母親“夸獎”的書稿,心中充滿了巨大的、不真實的喜悅,還有一種更深層次的理解與共鳴。
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她那風風火火、似乎總是被俗務纏身、對她要求嚴苛的母親,心底也曾住著一個“祝英臺”。原來母親并非不懂她的心思,并非只知規矩禮教,她只是在歲月的磋磨中,漸漸藏起了曾經的自己。
原來,母親看的不是故事,是她自己。
而她等來的,不是責備,是跨越了時光的,來自另一個“祝英臺”的懂得與共鳴。
這一刻,母女之間那堵因規矩、因誤解、因歲月而筑起的無形的墻,仿佛被這疊薄薄的、寫滿了少女心事的書稿,輕輕推開了一道縫隙。陽光透過縫隙照進來,溫暖了彼此的心房,也讓這份母女情,多了一份無人知曉的默契與聯結。
蓉姐兒回到顧府自己居住的小院時,腳步都帶著幾分沉重。心里沉甸甸地裝著喜姐兒講述的那兩個可怕故事,還有姐姐們討論《化蝶》時凝滯的氣氛,那些關于“沉塘”和“餓死”的畫面,像冰冷的陰影,死死籠罩著她小小的心房。她年紀雖小,卻因自小經歷坎坷,比同齡人更敏感早熟,那份對生命的敬畏與對殘酷現實的驚懼,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秋姨娘正坐在窗前做針線,見她回來后面色惶惶,眉梢眼角都凝著愁緒,全然不像往日從外祖家回來時那般輕快,便立刻放下針線,起身將她攬到身邊,伸手撫了撫她微涼的額頭,柔聲問道:“蓉兒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今日在盛家玩得不開心嗎?還是受了什么委屈?”
蓉姐兒依偎在姨娘溫暖的懷里,鼻尖縈繞著熟悉的、淡淡的皂角香,那份壓抑了許久的恐懼和困惑,終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抬起小臉,眼眶紅紅的,聲音帶著后怕的顫抖,將喜姐兒說的丫鬟私通被沉塘、三歲小女孩偷吃糕點被餓死的事情,斷斷續續地講了出來,連同姐姐們當時的震驚、沉默,還有那份彌漫在空氣中的沉重,也一并細細描述了。
她本以為姨娘會像莊姐姐那樣嘆息,或是像母親明蘭那樣溫和安慰她,卻沒想到,秋姨娘聽完,身體猛地一僵,抱著她的手臂瞬間收緊,隨即,竟緊緊地、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力道大得仿佛要將她揉進骨血里一般,像是在抵御某種無形的、致命的危險。
然后,蓉姐兒感覺到脖頸處一片濕熱,滾燙的淚水順著姨娘的臉頰滑落,浸濕了她的衣領。
秋姨娘哭了。不是女子間常見的小聲啜泣,而是一種壓抑到了極致、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悲慟欲絕的嗚咽,帶著撕心裂肺的絕望與不甘。
“我苦命的兒啊!我可憐的蓉兒——!”秋姨娘的聲音破碎不堪,每一個字都像是浸在淚水中,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疼惜,“你怎么……怎么就生在了這個世道!這個對女兒家……越來越嚴苛,越來越不給人活路的世道啊!”
她的哭聲里,從來都不僅僅是為那兩個素不相識的女子的悲慘命運而悲慟。那是為自己——為她年少時在底層掙扎、看人臉色的艱辛;是為天下所有身不由己的女子——為她們被禮教束縛、被命運擺布的無奈;更是為懷中的女兒——為她將要面對的、步步驚心的未來,發出的一聲絕望的悲鳴。
她抱著蓉姐兒,像是抱著這世間最后一點珍貴的溫暖,淚水洶涌而出,順著臉頰滾落,滴在蓉姐兒的發間,也滴進了她的心里,泣不成聲:“娘年輕的時候……雖說也有規矩,可何曾……何曾到這般動不動就要人性命的地步!不過是兩情相悅,不過是饞嘴吃了塊糕點,就要被活活打死、餓死!”
“如今這風氣勢頭……是越發緊了,越發不把咱們女人當人看了啊!”她的聲音帶著徹骨的寒意,像是看透了這世道的本質,“一點點錯處,一點點不合規矩,就能要了命去!沒有道理可講,沒有情面可留!這叫我們……叫你們這些孩子,可怎么活?怎么活啊!”
她的恐懼是真實的,是鮮活的。作為一個在底層掙扎求生、見慣了人情冷暖與世道艱險的女子,她比誰都清楚,那些看似遙遠的悲劇,隨時可能降臨在任何一個女子身上。她仿佛已經看到,那無形的、不斷收緊的絞索,正懸在自己女兒的頭上,懸在所有像蓉姐兒、喜姐兒這般年紀的女孩頭上,隨時可能落下。
蓉姐兒被姨娘這從未有過的失態和深切的悲痛嚇住了,原本壓抑的恐懼也被徹底點燃,跟著小聲哭了起來,淚水浸濕了姨娘的衣襟。她不懂姨娘為何會如此悲痛,卻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份深入骨髓的絕望,讓她也跟著渾身發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