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木柜的銅鎖在燭火下泛著幽冷的光,老太君枯瘦的手指捏著那枚貼身藏了半輩子的鑰匙,插進鎖孔時,發出一聲極輕的“咔噠”聲,像是打破了一段塵封數十年的沉默。柜門緩緩開啟,并無金銀珠寶的璀璨奪目,只有一方紫檀木匣靜靜臥在其中,邊角被歲月摩挲得溫潤,卻依舊透著不容輕慢的鄭重。
老太君小心翼翼地將木匣取出,放在鋪著暗紋錦墊的案幾上,指尖撫過匣身雕刻的纏枝蓮紋,那紋路早已被摸得光滑,可見她這些年并非未曾動過,只是始終懷著敬畏與等待。“咔嚓”一聲,紫檀木匣的鎖扣被輕輕撥開時,發出一聲清越的脆響,像是叩開了一段沉眠的過往。林蘇(曦曦)站在鋪著暗紋錦緞的妝臺前,身形尚不及案幾高,需微微踮腳才能看清匣中物事。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軟緞小襖,袖口繡著細密的纏枝蓮紋,襯得那雙小手愈發瑩白如玉,動作輕柔卻帶著超乎年齡的穩當。
木匣內鋪著暗紅色的絨布,整齊碼放著一疊疊房契、地契,還有幾卷用細麻繩捆扎的殘稿。契紙邊緣有些微磨損,帶著歲月沉淀的厚重感,上面的字跡或遒勁或娟秀,記錄著一處處產業的地界四至、田畝數量。林蘇的目光掃過那些地名,從京城繁華的街巷到遠郊的村落,大腦飛速運轉,將每一處產業的位置、規模與當下的市場需求一一對應——城東的鋪面雖地處鬧市,卻因周遭同行密集,競爭激烈;西郊的田莊地勢平坦,卻遠離水源,不適宜耕種;唯有京郊的兩處桑園,緊鄰運河支流,灌溉便利,且距離母親現有的繡紡不過半日路程,原料運輸極為便捷。
“孩子,你看。”老太君的聲音低沉而肅穆,帶著一種穿越了歲月的厚重。老人俯身,將那些契書與殘頁一一拿起,鄭重地放到林蘇的小手上。紙張堆疊,分量遠超想象,林蘇的手腕微微下沉,幾乎要捧不住這突如其來的沉重,只能下意識地收緊手指,指腹觸到那些粗糙的紙頁,仿佛觸到了一段滾燙而悲壯的過往。
“這些,是靜安皇后當年私下托付給老身的產業。”老太君的目光落在那些紙上,帶著復雜的追憶與深切的敬意,“她當年說,若她事有不諧,這些東西,便留給后來或許能用得上的人。”她頓了頓,語氣里添了幾分難以言喻的悵惘,“她走的那條路,太難了……難到常人無法想象。老身活了這大半輩子,見過太多身不由己,可從未見過有人像她那般,以一己之力,去撞那銅墻鐵壁般的規矩與時代。老身知道,你要走的路,只怕……比她當年,還要難。”
她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林蘇小小的身軀,看到了另一個身著華服、目光堅毅的女子身影——那是靜安皇后,曾站在權力的頂峰,試圖用自己的言行、自己的筆,去喚醒那些沉睡在禮教枷鎖中的女子,去改變那根深蒂固的不公。可最終,她還是敗了,敗在了時代的洪流與世俗的傾軋之下。
“她曾說,要解開這天下女子的束縛,需得兩樣東西。”老太君的聲音壓得更低,字字清晰地傳入林蘇耳中,“一是解放思想的筆,二是……捍衛思想的劍。”
“筆”與“劍”,短短二字,卻如驚雷般在林蘇心中炸響!她捧著紙張的小手猛地收緊,指節微微泛白。這個觀點,太過先進,太過顛覆性,絕非這個封建時代所能孕育出的思想!靜安皇后,她的心中,究竟藏著怎樣的格局與遠見?
老太君似是沒察覺林蘇的震驚,繼續沉浸在回憶中:“她站在那高高的宮墻里,試圖用筆寫下她的所思所想,用她的言行去影響身邊的人,去喚醒更多的人。她曾讓宮里的女官們讀書識字,讓她們了解宮外的世界,甚至私下編撰了一些勸人向善、倡導平等的小冊子。可終究……勢單力薄,獨木難支。”老人的語氣里滿是無盡的惋惜,“那些小冊子剛傳出去不久,就被斥為‘異端邪說’,她身邊的女官被逐的逐、被禁的禁,連她自己,也被流言蜚語包圍,被朝臣彈劾,說她‘牝雞司晨’,動搖國本。”
林蘇的心沉了下去,她能想象到靜安皇后當年的孤立無援。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時代,一個皇后想要打破常規,想要為女子爭一份讀書的權利、一份平等的尊重,無異于與整個天下為敵。
“后來,她不知從何處聽聞了一句偈語。”老太君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一種本能的禁忌感,眼神也變得警惕起來,“說是‘真理,只在大炮的射程之內’。”
“大炮?!”林蘇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里帶著難以抑制的驚愕與震動。這七個字,像一道閃電劈進她的腦海,讓她渾身血液都沸騰起來!這句話,她太熟悉了!這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吶喊,是歷經無數血與火才總結出的真理!
老太君臉色驟變,立刻伸出枯瘦的手,輕輕掩住了林蘇的嘴,警惕地掃視了一眼四周,確認門窗緊閉、并無旁人后,才用氣聲道:“噓——!莫要再提那兩個字!那是朝廷嚴令禁止的東西,是足以動搖國本的死罪!誰若是敢私下研究、提及,一旦被發現,便是滿門抄斬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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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松開手,長長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語氣里滿是無奈:“皇后娘娘說了那句話后,沉默了許久,像是突然悟到了什么。那段時間,她不再執著于編撰冊子、勸說他人,而是開始暗中搜羅天下的能工巧匠,對外只說是癡迷于琉璃制作,想要造出比西洋更清澈、更堅硬的琉璃。”
林蘇的心猛地一跳,瞬間明白了靜安皇后的用意!“筆”是思想啟蒙,可沒有“劍”的保護,再先進的思想也只能是紙上談兵,輕易就會被強權碾碎。而“大炮”,便是那個時代最具威懾力的“劍”!她是想通過研究琉璃,暗中摸索冶金、鑄造的技術,為制造火炮打下基礎!
“可后來,不知發生了什么。”老太君的語氣里添了幾分茫然,“那些關于‘火’的研究,突然就徹底停了。所有參與其中的工匠,要么消失無蹤,要么從此閉口不提,連一絲記錄都未曾留下。皇后娘娘對外只說是琉璃制作遭遇瓶頸,心灰意冷,便不再提及。如今留下的,也只有這些與琉璃作坊、田莊地產相關的契書了。”
她拿起一張寫著琉璃作坊地址的契書,指尖輕輕摩挲著,眼神里滿是悵然:“她最后一次和我們見面,拉著福樂公主的手說,‘玻璃(琉璃)通透,或可見未來之一斑,望后來者,能以此為基礎,看得更遠,走得更穩。’老身當時不懂,只當是她壯志未酬的感慨,如今看著你,才明白她當年的深意。”
老太君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看著林蘇,里面充滿了期許與擔憂,還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托付:“這些東西,老身保管了半輩子,如履薄冰,從未敢有半分差池。如今,交給你了。如何用,用在何處,你自己斟酌。只盼你……千萬謹慎,步步為營,莫要步了她的后塵。”
林蘇捧著那疊契書與殘頁,只覺得重若千鈞。這哪里是簡單的財產,這是靜安皇后用一生的執著與失敗換來的經驗,是她埋下的一顆希望的火種!
她瞬間明白了靜安皇后的心路歷程:從最初想用“筆”喚醒思想,到意識到必須有“劍”(火炮)來捍衛真理,再到被朝廷殘酷打壓后,被迫轉向更基礎、更不引人注目的工業技術(玻璃)作為積累。這條路,她走得步步維艱,處處是荊棘,最終倒在了黎明到來之前,卻依舊拼盡最后一絲力氣,埋下了這顆種子。
玻璃……林蘇的目光落在那些與琉璃作坊相關的契書上,眼中閃過一絲明悟。這看似不起眼的東西,背后關聯的卻是一整條龐大的科技樹!玻璃的提純需要化學知識,玻璃的鑄造需要精密的工藝,而有了玻璃,才能制造出望遠鏡,讓視野延伸到遠方;才能制造出顯微鏡,窺見微觀世界的奧秘;才能制造出各種化學器皿,推動科學研究的進步;甚至能應用于建筑、醫療,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這是通往另一個文明的基石,是靜安皇后留給后來者最寶貴的財富!
她低頭看著手中的殘頁,上面有幾行模糊的字跡,像是靜安皇后的隨手記錄:“琉璃者,非止玩物,乃格物之基。透光見理,方能破迷障、開新途。”短短幾句話,卻道盡了她的遠見與不甘。
林蘇緩緩抬起頭,眼中的迷茫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與熾熱。燭光映在她小小的臉上,明明滅滅,卻照亮了她眼底深處的星辰大海。
林蘇握緊了手中的木匣,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心中卻燃起了熊熊烈火。這火,是靜安皇后留下的,也是她自己的,它將照亮前路,哪怕荊棘叢生,哪怕風雨交加,也絕不會熄滅。
紫檀木匣內的殘稿比房契地契更顯脆弱,指尖稍一碰觸,便覺紙頁薄如蟬翼,邊緣微微起卷,像是風一吹就會化作齏粉。林蘇(曦曦)小心翼翼地將它們從契書間抽出,一張一張平鋪在案幾上,動作輕柔得仿佛在呵護易碎的琉璃。
那些字跡娟秀挺拔,落筆間帶著一股不容束縛的不羈風骨,正是靜安皇后的手書無疑。可內容卻毫無章法可循,既非詩詞歌賦,亦非法度文書,反倒像是隨手記下的靈感碎片——有的頁面寫著“透明度三成,礦物A加量”“耐熱度不足,需添硼砂”這類晦澀短句;有的畫著歪歪扭扭的簡圖,像是熔爐的截面,又像是某種管子的構造,線條旁標注著看不懂的比例數字;還有些頁面布滿了演算痕跡,數字與符號交織,末尾往往畫著一個小小的叉,顯然是實驗失敗后的標注。“折射”“熔融點”“純度提煉”這些超脫時代的詞語,零星散落在字里行間,與泛黃的紙頁形成詭異而和諧的呼應。
林蘇的小眉頭微微蹙起,黑葡萄似的眼珠飛速掠過每一張殘稿,小小的腦袋里像是有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在飛速拼接這些破碎的線索。她時而伸出胖乎乎的手指,在某個符號上輕輕一點,時而又將兩張殘稿并列擺放,若有所思地抿著唇。那些在吳老夫人眼中如同天書的符號與配比,在她看來,卻是靜安皇后探索玻璃制造的關鍵足跡——從礦物篩選到熔爐改良,從純度控制到性能測試,每一個碎片都對應著一次實驗、一次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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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她緩緩抬起頭,目光從殘稿上移開,落在滿懷期待的吳老夫人身上,語氣平靜卻無比肯定:“老夫人,這些手稿只是殘篇。”她伸出小手,指著其中一張畫有熔爐簡圖的殘頁,“您看這里,只寫了熔爐的外層構造,卻缺了核心的控溫裝置記錄;還有這張礦物配比表,關鍵的硼砂與石灰石比例被撕掉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