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雖未明言斥責,但神色不虞,顯然對此頗有微詞。聽聞宮里的意思,還是覺得此物耗費巨大,且非我朝所長,不如多備強弓硬弩,攻守皆宜,更為穩妥……”
“……兒子私下打聽,當年主持此事的幾位大匠,或因試炮時出了事故殞命,或因年老體弱歸鄉,早已散落四方。那些相關的圖紙文書,也大多在后續的整頓中散佚不全,如今再想重拾,怕是……難以為繼了……”
火炮!
這兩個字像淬了火的鋼針,狠狠扎進林蘇的腦海!她的心臟驟然縮緊,小小的身體在祖父懷中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她之前的猜測,竟然被徹底證實了!靜安皇后不僅看透了“真理在大炮射程之內”的本質,她竟然真的付諸了行動,在那個保守勢力盤根錯節的時代,暗中推動過火炮的研發!
可從梁曜平淡敘述中那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里,林蘇清晰地捕捉到了結局——失敗了。
不是理論的失敗,而是全方位的、時代性的失敗。受困于這個時代落后的冶煉技術,青銅純度不足、鐵器加工精度不夠,根本支撐不起火炮的膛壓要求;受困于龐大的資金消耗,每一次試炮都是海量銀錢的燃燒,足以讓朝堂保守派找到攻擊的借口;受困于“天朝上國”的固有認知,那些“非我朝所長”“舍本逐末”的論調,像一張無形的網,死死扼住了革新的喉嚨;更受困于核心人才的凋零與資料的散佚,大匠殞命、圖紙流失,等于斷了傳承的根,再想重拾,難如登天。
一股冰涼的寒意沿著林蘇的脊背緩緩爬升,瞬間驅散了書房里龍涎香的暖意。她的大腦飛速運轉,無數念頭交織碰撞,拼湊出靜安皇后當年的困境與抉擇。
靜安皇后失敗了,而且敗得極其徹底,徹底到她必須將相關的痕跡小心翼翼地抹去,只留下相對“無害”的玻璃研究作為掩護——既為后續的革新保留一絲基礎,也避免因“妖言惑眾”“動搖國本”的罪名,引來滅頂之災。
吳老夫人手中的那些殘稿,恐怕只是冰山一角,甚至是經過精心篩選、剔除了最敏感內容后的“安全版本”。靜安皇后不是沒有留下全部,而是不能。她或許早就意識到,在當時的環境下,即便將火炮研發的全部構想公之于眾,也無法成功,反而會過早暴露目標,讓保守勢力聯合絞殺,連那一點微弱的火種都會被徹底撲滅。
所以她選擇了迂回。她把最危險、最容易被扼殺的“火炮”夢想深埋心底,轉而留下了看似溫和、卻能潛移默化提升基礎科技水平的“玻璃”技術——玻璃的研發能帶動冶煉、提純、模具制造等一系列工藝的進步,這正是工業文明的基石。她用自己的失敗,為后來者鋪就了一條更隱蔽、也更具可行性的路。
她在撞得頭破血流后,沒有沉淪,反而為后來者標記了雷區,選擇了一條最艱難、卻也最可能走通的迂回之路。
林蘇心中的震驚漸漸平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到極致的敬意,混雜著愈發沉重的責任感,壓在她小小的肩頭。她終于明白,靜安皇后的失敗,不是否定了“劍”的重要性,而是用血淚教訓告訴她:在鑄成足以改寫時代的利劍之前,必須先打造出能夠承載這柄劍的堅實劍鞘與強大臂膀——那是先進的基礎工業能力、雄厚的經濟實力,以及源源不斷的人才儲備。
路,必須一步一步走。
她林蘇,聽梁曜與梁老爺的對話,心態已然截然不同。她不再是單純好奇、渴求信息的旁聽者,而是繼承了前輩遺志的繼任者,在冷靜地評估著當前的政治環境、技術阻力與潛在的可利用資源。
她知道,那條最艱難、卻也最根本的“科技強國”之路,靜安皇后已經為她指明了方向,也標注了沿途的雷區。剩下的,就是靠她這個來自異世的靈魂,結合這個時代的實際,小心翼翼地避開陷阱,一步一個腳印地去探索、去實現。
林蘇靠在祖父溫暖的懷里,小小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著,眼底卻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堅定光芒。
書房的門緩緩合上,將梁曜挺拔離去的背影與梁昭、梁晗如蒙大赦般溜跑的狼狽隔絕在外。梁老爺抱著曦曦(林蘇),重重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息里盛滿了中年人的無力與疲憊,仿佛一瞬間蒼老了好幾歲。他小心翼翼地將曦曦遞還給等候在門外的梁夫人,眼神復雜,卻沒再多說一個字,轉身又進了書房,獨留一室的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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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接過孫女,感受著懷中小身子的溫熱,再想想剛才隔著簾櫳聽到的只言片語——丈夫的暴怒、兩個兒子的語無倫次、梁曜的沉穩干練,心中亦是沉甸甸的,像壓了塊巨石。她抱著曦曦慢慢往回走,試圖用輕松的語氣驅散這壓抑的氛圍,指尖輕輕摩挲著孫女柔軟的頭發,帶著幾分憐愛:“祖母的乖寶,剛才在書房里可悶壞了?那些大人說的話,是不是像聽天書一樣,一點都不好玩?”
林蘇靠在祖母懷里,清晰地感受到梁夫人掌心的微涼和那份強撐的堅強。她抬起粉雕玉琢的小臉,沒有像普通孩子那樣撒嬌耍賴,反而用最稚嫩的聲音,說出了最扎心的大實話:“祖母,曦曦聽懂了一點點。大伯和爹爹好像兩個……嗯……兩個廢物哦。”
她蹙著小小的眉頭,眼神里滿是孩童式的直白嫌棄,仿佛在困惑“他們怎么這么不中用”,那模樣天真又認真,卻像一把最鋒利的針,精準地刺破了梁夫人努力維持的平靜。
梁夫人的腳步猛地一頓,身形幾不可察地晃了晃。她眼中那點強裝出來的溫和光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點點黯淡、熄滅,最后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灰敗與絕望。連一個三歲孩子都能看得明明白白的事實,她還能如何自欺欺人?是啊,廢物……可不就是兩個扶不上墻的廢物嗎?她的子孫的未來,侯府的基業,難道真要指望這樣兩個兒子?
絕望的氛圍如同潮水般涌來,幾乎要將梁夫人吞噬。就在這時,她懷里的林蘇卻話鋒一轉,小家伙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絕妙的主意,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兩顆驟然點亮的小星星,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了指錦哥兒剛才離去的方向,語氣變得輕快又雀躍:“但是祖母你看錦哥兒呀!他站在那里聽得好認真呢!眼睛亮亮的,像揣了兩顆小星星!他肯定比大伯和爹爹厲害多啦!”
提到長孫梁圭錦,梁夫人灰暗的眼中終于重新注入了一絲微弱的光。是啊,還有錦哥兒。這孩子自小品性端正,讀書刻苦,雖年紀尚幼,卻已有了幾分沉穩模樣,至少肯學、肯聽,不像他父親那般渾渾噩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