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婆子?那都是物件兒!用著順手就留著,不順手就扔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咱們這樣的人家,還缺了使喚的人不成?’”
林蘇終于明白,林噙霜那些極端的利己主義,對底層生命的全然漠視,并非憑空而來——這是房媽媽灌輸給她的生存信條,是她在深宅里安身立命的根本。
墨蘭緊緊握著林蘇的手,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⑽l(fā)白,聲音里帶上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哽咽,那些壓抑了幾十年的往事,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涌而出:“我從小……就看慣了這些??粗赣H如何輕描淡寫地打發(fā)掉一個‘不懂事’的丫鬟,只因?yàn)樗恍⌒臎_撞了父親;看著她如何用小恩小惠拿捏下人,又用雷霆手段讓他們畏她如虎;看著她如何用算計爭得父親的寵愛,如何與王氏明爭暗斗,如何……謀劃我未來的婚事,把我推向那條看似風(fēng)光、實(shí)則步步驚心的路?!?/p>
“她告訴我,這就是活下去的法則?!蹦m的聲音帶著一絲絕望的沙啞,“想要不被人踩在腳下,就要先學(xué)會把別人當(dāng)墊腳石。下人,是最不值錢、也最安全的墊腳石。對他們好,就是對自己殘忍。”
說到這里,墨蘭猛地停住了,她低下頭,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這些她曾經(jīng)奉為圭臬的信條,這些支撐她走過無數(shù)艱難歲月的“鎧甲”,如今在女兒純?nèi)徊唤獾哪抗庾⒁曄?,竟顯得如此丑陋、如此不堪。
“曦曦,”她緩緩抬起頭,眼中已蓄滿了淚光,卻死死咬著唇,不讓它落下,“母親知道……你現(xiàn)在可能聽不懂,也可能覺得……母親很可怕。但這就是母親長大的地方,我看到的,學(xué)到的,就是這些東西。房媽媽教給了你外祖母,你外祖母又把這些……原封不動地教給了我。這就是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規(guī)矩?!?/p>
這番話,像是一場漫長而痛苦的懺悔。說完之后,墨蘭渾身都有些脫力,手心里沁出了冷汗。她怔怔地看著林蘇,眼神里有迷茫,有痛苦,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渴望——渴望眼前這個不一樣的女兒,能告訴她,除了這種你死我活、除了漠視與利用,這世間,是否還有別的活法?
林蘇靜靜地聽著,心中早已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終于明白了,母親墨蘭并非天性涼薄。她不是天生就懂得漠視生命,而是一顆被種在有毒土壤里的種子,被林噙霜和房媽媽用“生存”的名義,澆灌了名為“冷漠”與“算計”的毒液,最終扭曲地長成了現(xiàn)在的模樣。
暖閣內(nèi)的熏香不知何時淡了,只剩窗縫鉆進(jìn)來的秋風(fēng),帶著幾分涼意,拂過墨蘭鬢邊的碎發(fā)。她的手還被女兒溫?zé)岬恼菩墓?,那溫度透過素色綾羅,一路暖到心底最寒涼的地方,卻讓她渾身泛起細(xì)密的戰(zhàn)栗——不是冷的,是被某種從未觸碰過的認(rèn)知,震得手足無措。
林蘇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指尖的顫抖,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觀念被撼動時,本能的惶恐與茫然。她沒有急著再說更多,只是微微傾身,用孩童特有的、純粹而專注的目光望著墨蘭,那目光里沒有指責(zé),沒有失望,只有全然的理解與悲憫,像春日里融化寒冰的暖陽,一寸寸熨帖著墨蘭早已結(jié)痂的心房。
“母親,”林蘇的聲音依舊輕柔,卻帶著穿透歲月塵埃的力量,“您小的時候,外祖母教您要藏起真心,因?yàn)榕履芷圬?fù);教您要算計權(quán)衡,因?yàn)榕履诤罡静蛔∧_。她是用自己吃過的苦,給您鋪了一條她們認(rèn)為最安全的路,對不對?”
墨蘭怔怔點(diǎn)頭,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順著臉頰滑落,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冰涼一片。是啊,她怎么會忘?幼時在盛家,母親林噙霜帶著她們兄妹,如履薄冰地討生活,那句“女子在世,只能靠自己”,是刻在她骨血里的箴言;林小娘看著她長大,日日在她耳邊念叨“下人皆是草木,主子才是根本”,教她如何用恩威并施的手段拿捏下人,如何在利益糾葛中保全自身。那些話,那些道理,早已像蛛網(wǎng)般將她纏繞,讓她以為這就是深宅生存的唯一準(zhǔn)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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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母親,”林蘇輕輕抬手,用帕子拭去墨蘭眼角的淚,動作溫柔得如同對待易碎的珍寶,“路是人走出來的,不是畫出來的。外祖母的路,讓她們在艱難中活了下來,卻也讓她們一輩子都困在‘怕’里,困在算計里。您看外祖母,到最后也沒能真正安心;您看您自己,打理府中事務(wù)井井有條,在外人眼中風(fēng)光無限,可夜里獨(dú)對孤燈時,您真的覺得快活嗎?”
“快活?”墨蘭喃喃重復(fù)著這兩個字,眼中充滿了茫然。她這一生,似乎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她只知道要站穩(wěn)腳跟,要讓兒女平安,要讓梁晗高看一眼,要在這侯府的復(fù)雜人際中,為自己和孩子們謀得一席之地。可快活是什么?是算計得逞后的片刻得意?是看著兒女安好時的短暫慰藉?還是……像明蘭那樣,身邊有真心相待的人,眼底有藏不住的暖意?
佛堂的混亂再次清晰地浮現(xiàn)在眼前。那日她剛生產(chǎn)完,身體虛弱到極致,梁晗被春珂攛掇著要將曦曦抱去養(yǎng),那些平日里被她“恩威并施”對待的下人,周媽媽紅著眼眶擋在產(chǎn)房門口,說“主子生姑娘時九死一生,誰敢動姑娘一根手指頭,先踏過老奴的尸體”;小丫鬟采荷冒著被責(zé)罰的風(fēng)險,硬是憑著一股蠻勁,攔住了春珂派來的人。
那時她只當(dāng)是自己平日里的賞錢給得足,身契捏得牢,可此刻經(jīng)女兒一提,才猛然驚覺——若是僅憑錢財與恐懼,那些人何苦為了一個剛降生的嬰兒,去對抗府里的二爺和寵妾?他們圖什么?圖更多的賞錢?還是圖事后不被追責(zé)?都不是。是這些年,她雖沿用著母親的法子,卻在不經(jīng)意間,給了他們一絲不同于“物件”的對待:周媽媽的兒子生病,她那幾個月漲了一些月錢;采荷想娘,她也想,所以她允了她每月回家探望三次。
原來,那些她自己都未曾在意的“情分”,才是危難時最堅(jiān)實(shí)的依靠。
“明蘭姨母待小桃、丹橘,從不是主子對仆婢的頤指氣使。”林蘇的聲音繼續(xù)傳來,像一把溫柔的鑰匙,試圖打開墨蘭心中那扇緊閉的門,“小桃笨嘴拙舌,明蘭姨母從未嫌棄,反而教她理事;丹橘要出嫁,明蘭姨母親自為她挑選夫婿,備下豐厚的嫁妝,讓她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離開。她們對明蘭姨母,也早已不是簡單的效忠,而是家人般的牽掛。母親,您看,真心從來都不是單向的,您給出去一分,或許就能收獲十分的回報?!?/p>
墨蘭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澀與悔意交織在一起。她想起那些被她“打發(fā)”掉的下人,有的只是因?yàn)橐稽c(diǎn)小錯,有的只是因?yàn)椴辉佟昂糜谩保械纳踔林皇且驗(yàn)榈K了梁晗的眼,她便輕易地斷了他們的生路。那時她只覺得理所當(dāng)然,可此刻想來,那些人或許也有年邁的父母要養(yǎng),有年幼的孩子要哺,她的一個決定,便可能讓一個家庭陷入絕境。而她,卻從未有過一絲不忍。
“我……我一直以為,”墨蘭的聲音哽咽著,帶著前所未有的脆弱,“只有冷漠才能保護(hù)自己,只有算計才能立足。我怕對他們好,會被當(dāng)成軟弱可欺;我怕付出真心,會被當(dāng)成理所當(dāng)然……”
“母親,軟弱和善良從不是一回事,真心和縱容也不是?!绷痔K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堅(jiān)定如炬,“我們對下人好,是尊重他們的人格,是記得他們的付出,而不是無底線的縱容;我們不用算計提防,是因?yàn)楸舜诵湃危皇呛翢o防備。就像女兒身邊的采荷姐姐,您待她恩重如山,她便對您忠心耿耿,對女兒也盡心竭力。這難道不比日日提防有人背叛,來得更安心嗎?”
墨蘭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眸,那里面沒有一絲雜質(zhì),沒有一絲算計,只有純粹的善意與堅(jiān)定的信念。她忽然覺得,自己活了半輩子,竟不如一個七歲的孩子通透。她被“生存”二字困住,被過往的傷痛裹挾,將自己武裝成了一個冷漠的“上位者”,卻不知,真正的強(qiáng)大,從來不是豎起高墻,而是擁有溫暖他人、也照亮自己的力量。
秋風(fēng)再次吹過,卷起窗紗輕輕晃動,暖閣內(nèi)的陰霾仿佛被吹散了些。墨蘭長長地、顫抖地吁出一口氣,淚水依舊在流,卻不再是之前的痛苦與迷茫,而是一種積壓了數(shù)十年的塵埃被沖刷掉的清明。她反手緊緊抱住女兒,將頭埋在她小小的肩膀上,仿佛抓住了茫茫黑暗中唯一的浮木。
“曦曦……”她的聲音輕得像羽毛,卻帶著前所未有的鄭重,“讓母親……好好想想?!?/p>
這一刻,墨蘭心中那堵由“規(guī)矩”和“生存”筑起的高墻,被女兒稚拙卻堅(jiān)定的話語,鑿開了一道細(xì)微卻至關(guān)重要的裂縫。光,終于穿透了層層陰霾,照進(jìn)了她早已麻木的心房。
墨蘭走出院子時,廊下的風(fēng)卷著幾片桃花,打在她素色的裙裾上,沙沙作響,像極了她此刻紛亂無措的心跳。曦曦的話還在耳畔回響,那些“情分”“尊重”的字眼,如同初融的春雪,落在她冰封多年的心上,消融出點(diǎn)點(diǎn)濕痕,卻也帶來刺骨的寒意——那是對未知的恐懼,是對過往信條的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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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沿著抄手游廊緩步前行,腳下的青石板路被晨光映照得發(fā)亮,卻照不透她心中的陰霾。云栽臨死前那絕望的眼神、露種被拖拽時凄厲的哭喊、秋江背叛時冰冷的語調(diào)、碧桃芙蓉被送走時麻木的神情,一幕幕在眼前交替閃現(xiàn),與曦曦清澈堅(jiān)定的眼眸、蘇氏平和睿智的面容交織在一起,讓她幾乎喘不過氣。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對的。母親林噙霜教她“心要狠,手要辣”,房媽媽勸她“下人如草芥,不必憐惜”,那些都是她們在盛家后宅摸爬滾打半生總結(jié)出的生存智慧。她靠著這些智慧,從盛家眾多女兒中脫穎而出,嫁入永昌侯府,為自己和兒女謀得了一席之地??扇缃?,這些曾經(jīng)支撐她走過風(fēng)雨的“智慧”,卻被女兒和二嫂子批駁得一無是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