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氏的臉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變幻不定。墨蘭的話,像一把冰冷鋒利的匕首,精準地剖開了她內心深處最隱秘、最不愿觸碰的恐懼。盛長楓志大才疏、耳根子軟、容易被旁人煽動,這些她何嘗不知?只是平日里刻意忽略,只盼著他能安分守己,守住眼前的安穩。
墨蘭看著柳氏變幻的臉色,知道她聽進去了。她輕輕嘆了口氣,語氣里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滄桑和決絕:“這方子,不是讓嫂嫂去害人。是給你……在感覺真的需要的時候,一個能握住自己命運,護住你和孩子們安穩的……最后的手段。”
“感覺需要的時候再用。”墨蘭重復了一遍,眼神銳利如刀,穿透了室內的冷香,直直落在柳氏眼底,“比如,三哥哥若只是尋常貪歡,納一兩個老實本分的,無傷大雅,便由他去。可若他鬼迷心竅,非要弄些心思不正、野心勃勃的進來,或是被人蠱惑著,行差踏錯,危及家門……到了那時,嫂嫂若覺得,唯有讓他‘清心寡欲’,斷了某些念想,才能保住這個家,保住你和孩子們的立錐之地……”
她的話沒有說完,剩下的未盡之意,如同沉甸甸的石頭,壓在柳氏的心頭,讓她瞬間明白了其中的深意。
這不是慫恿她去做惡毒之事,而是在這妻妾成群、嫡庶紛爭不斷的封建家庭里,給予一個正室妻子,在面臨可能顛覆自身和子女地位的巨大威脅時,一個極端而有效的自保選擇。是在走投無路之際,為自己和孩子留的一條后路。
柳氏緊緊攥著那張藥方,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咯咯作響,手心早已被汗水浸濕。她胸口劇烈起伏著,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內心正在進行著激烈的天人交戰。理智告訴她,這東西危險至極,一旦動用,便再無回頭路,會毀了盛長楓。可情感上,墨蘭描繪的那種可能發生的、足以摧毀她現有安穩生活的危機,又讓她不寒而栗,讓她無法輕易將這唯一的“后路”丟棄。
良久,柳氏才像是耗盡了所有的力氣,緩緩地、極其慎重地將那張紙箋一層層重新折疊好,疊得比之前還要整齊。然后,她抬手解開衣襟,將紙箋貼身藏入了自己最里層的衣袋里,緊緊貼著心口的位置。那動作,帶著一種獻祭般的沉重,仿佛藏起的不是一張藥方,而是一個關乎無數人命運的秘密。
她抬起頭,看向墨蘭,眼神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冷靜,只是那眼底深處,卻比以往更加深邃,多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她輕輕吐出一句話,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我……曉得了。多謝四妹妹……提點。”
這一聲“謝”,含義復雜萬千。有感激,有驚懼,有無奈,也有一絲同病相憐的蒼涼。
墨蘭知道,柳氏明白了她的意思,也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她不再多言,只是微微點了點頭,眼底的凝重漸漸散去,恢復了平日的平靜。
她端起旁邊微涼的雨前龍井,輕輕呷了一口,茶水的清冽壓下了喉間的微澀。目光轉向尚在心潮起伏的柳氏,語氣變得務實而干脆,不帶半分拖泥帶水:“三嫂嫂,還有一事想與你商量。”
柳氏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定了定神:“四妹妹請說。”
“你房里,或是三哥哥名下,有沒有那種……不太安分,心思活絡,但又沒犯什么大錯,讓你瞧著有些礙眼,卻又不好直接打發的姨娘?”墨蘭問得直白,毫不避諱后宅妾室紛爭的腌臜,眼神里帶著幾分探尋,幾分了然。
柳氏微微一怔,隨即想起前段時間京中傳開的閑話。說墨蘭接手了梁家幾處常年虧損的鋪子,竟破天荒地讓府里幾個原本無依無靠、甚至有些畏縮怯懦的姨娘去看管。起初眾人都當是笑談,覺得后宅婦人哪懂什么經營之道,誰知沒過多久,便聽說那幾間鋪子的收益竟真有了起色,雖不算暴富,卻也扭虧為盈,不再是賠本的買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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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一動,隱約猜到了墨蘭的意圖,試探著問道:“四妹妹的意思是……想讓她們去幫你打理鋪子?”
墨蘭放下茶盞,指尖輕輕點著光滑的桌面,發出清脆的輕響,像是在盤算著什么:“正是。我那邊如今有四五間鋪子,布料、胭脂、雜貨都有,生意漸漸有了起色,正缺得力的人手看管。先前用的那幾個姨娘,人是老實本分,卻也太過循規蹈矩,遇事不敢做主,縮手縮腳的,連個難纏的客人都應付不來,撐不起場面,實在不頂用。”
她抬眼看向柳氏,眼神銳利得像是能看透人心:“那些不太安分的姨娘,放在后宅里是麻煩,是隱患。她們閑不住,總想著爭風吃醋,搬弄是非,今日挑撥這個,明日算計那個,攪得家里雞犬不寧。但換個角度想,她們膽子大,有心思,敢想敢做,若是放到鋪子里,讓她們去跟三教九流的人打交道,去算計蠅頭小利,去施展她們那些‘聰明才智’,或許反而能物盡其用,讓她們的精力有處安放。”
柳氏徹底明白了。這哪里是簡單的找人幫忙,分明是要將內宅里的“負資產”,轉化為外頭產業的“人力資源”。既能不動聲色地清理門戶,讓后宅徹底清靜下來,又能給這些閑置的、甚至惹是生非的妾室找條出路——或者說,換個地方消耗她們過剩的精力,還能借著她們的“活絡心思”為鋪子盈利,簡直是一舉三得。
“那收益如何算?”柳氏很快問到了關鍵。她出身名門,雖不擅經商,卻也深知利弊權衡,是個通透精明的人。
墨蘭早已想好了周全的方案,聞言爽快答道:“人是你出的,便算是你這邊的人力干股。鋪子是我的,本錢、門面租金、伙計工錢,一應開銷都由我來負責,你無需操心半點。年底核算賬目,鋪子若有盈利,刨去所有成本,凈利分你半成。”
半成利!聽起來似乎不多,但柳氏心里一算便知其中的分量。若是鋪子經營得好,流水日漸豐厚,這半成利便是一筆源源不斷的活錢,而且無需她操持任何事務,坐享其成。更重要的是,這還能順便解決掉身邊那幾個礙眼的麻煩,讓她和孩子們能過得清靜些……
柳氏的腦海中迅速閃過幾個人的身影——那個總愛在盛長楓面前賣弄風情,暗地里挑撥她與長楓關系的孫姨娘;那個仗著有幾分姿色,便私下里克扣丫鬟份例、中飽私囊的趙姨娘;還有一個,嘴甜舌滑,卻總愛搬弄是非,攪得下人之間不得安寧。這幾人都沒犯什么十惡不赦的大錯,直接打發出去,既顯得她這個主母容不下人,又可能惹得長楓不快,留著卻是日日心煩。
她幾乎沒怎么猶豫,便點了點頭,語氣篤定:“可以。我這邊確實有兩個人選,性子活泛,也有些小算計,放在后宅里實在不成體統。若是四妹妹覺得能用,讓人給四妹妹送過去。”
“好,一言為定。”墨蘭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起身微微頷首,算是達成了一樁各取所需的交易。
這一刻,她們不再是剛才那種分享陰私藥方、心照不宣的姑嫂,而是兩個在封建禮教的束縛下,在有限的資源和規則內,努力為自己、為子女開拓更多生存空間與可能性的女性。后宅的傾軋與算計,那些無處安放的“活絡心思”,被墨蘭巧妙地引導、轉化為了外部產業的經營動力與合作契機。
墨蘭轉身離去時,步伐從容穩健,沒有半分拖泥帶水。柳氏坐在原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再下意識地摸了摸懷中那張依舊滾燙的藥方,心中五味雜陳。
這個四妹妹,是真的不一樣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只會拈酸吃醋、費盡心機爭寵的人,她如今走的這條路,看似離經叛道,沖破了后宅婦人的固有邊界,卻又隱隱透著一種讓人不得不佩服的強悍與清醒。她把別人眼中的麻煩,都變成了自己手中的籌碼,這份魄力與眼界,便是許多男子也未必具備。
柳氏獨自坐在寂靜的臥房里,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懷中的紙箋。那薄薄的紙片仿佛吸附了炭火的灼熱,又帶著一絲沁骨的寒涼,熨帖在她心口,燙得人坐立難安。墨蘭早已帶著女兒們離去,可她帶來的震撼,卻像投入深潭的巨石,余波陣陣,攪得柳氏心緒翻涌,久久不能平息。
她先是順著墨蘭的思路往下想。長楓……比起幾年前在京城里斗雞走狗、流連風月的荒唐模樣,外放任職這幾年,確實收斂了不少。一來是地方事務繁雜,案牘勞形,讓他無暇再沉溺于聲色犬馬;二來,他任職的地方離她柳家母族的勢力范圍極近,族中幾位叔伯長輩時常借著探望之名提點關照,言語間的敲打讓長楓心存忌憚,行為自然也規矩了許多。再加上她這些年在府中恩威并施,將后院打理得井井有條,下人不敢生事,那兩個早年抬進來的姨娘,一個膽小怯懦,一個安分守己,都掀不起什么風浪,長楓身邊并未再添什么真正意義上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