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蘇的裙裾掃過青石小徑,腳步聲漸遠,水榭旁的假山石后,一道纖細的身影仍在不住顫抖。蓉姐兒死死捂住唇角,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冰冷的石面透過薄薄的衣料傳來刺骨寒意,卻遠不及胸腔里那顆狂跳的心臟帶來的震駭——她本是循著丫鬟的話來尋母親,想問問午后女紅課上沒弄懂的纏枝蓮繡法,卻未想,竟撞破了這樣一番石破天驚的對話。
“咚咚——咚咚——”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又狠狠拋起,每一次搏動都帶著撕裂般的鈍痛,幾乎要撞碎肋骨,跳出胸腔。她靠在粗糙的石壁上,指尖冰涼,渾身的血液卻仿佛瞬間沸騰,又驟然凍結。
穿越……三十多歲……丈夫……家人……想家……
那些陌生的詞語像淬了冰的驚雷,在她腦海中一遍遍炸響,劈碎了她十多年來賴以生存的認知世界。她自小在侯府長大,聽慣了三從四德,見慣了嫡庶有別,從未想過,這世間竟有“另一個地方”,而她敬愛的母親,那個總是溫溫和和、處事周全的盛明蘭,竟和那個語出驚人的梁家四姑娘一樣,都是“來自別處”的人?
原來……原來她喚了十多年的“母親”,也不是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嗎?
這個念頭像一塊巨石,狠狠砸進心湖,掀起滔天巨浪。蓉姐兒只覺得頭暈目眩,腳下的石階仿佛都在晃動,她踉蹌著扶住石壁,才勉強沒有跌倒。隨之而來的,是比認知崩塌更洶涌的情感風暴,像無數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扎進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明蘭……真的愛她嗎?
這個問題一旦冒出來,便如毒蛇般盤踞不去,吐著信子,啃噬著她過往所有的溫暖記憶。她不由自主地閉上眼,那些點點滴滴的溫柔瞬間,此刻竟都蒙上了一層可疑的陰影。
是母親手把手教她握筆,指尖帶著淡淡的松煙墨香,耐心糾正她歪歪扭扭的筆畫,笑著說“我們蓉姐兒有天分,再練練就能寫得比母親還好”;是母親在換季時,親自為她挑選最襯膚色的云錦料子,讓繡娘繡上她最愛的折枝桃花,輕聲道“我們蓉姐兒是侯府小姐,自然要穿得體面好看”;是母親請來京中最好的女先生,教她讀書明理、琴棋書畫,告訴她“女子立身,不必依附他人,自身有才華、有見識,才能行得正、站得穩”。
那些好,那些溫柔,那些無微不至的關懷,難道都是假的嗎?
她清楚自己的身份。她是父親從外面帶回來的孩子,生母那樣的人,身份尷尬,在侯府這樣的深宅大院里,本是如履薄冰。可母親從未因她是庶女而苛待過半分,吃穿用度比許多嫡出姑娘還要精細,待她的耐心,甚至勝過對胞弟團哥兒。她一直以為,自己是不幸中的萬幸,雖沒了生母,卻遇到了一個寬厚仁慈、真心待她的嫡母。
可如今,這個認知被徹底顛覆了。如果母親的靈魂來自另一個世界,有著自己的丈夫、家人和牽掛,那么她對自己這份“好”,究竟有幾分是發自內心的疼愛?有幾分是身為侯府主母不得不盡的“責任”?又有幾分,是為了扮演一個符合這個時代標準的“賢良繼室”而做的“表演”?
那個梁四姑娘說:“忘了來處,我們就真的只是這個時代的囚徒了。”
母親……是不是也成了這時代的囚徒?所以她才能把“盛明蘭”這個角色扮演得如此天衣無縫,如此隨遇而安?所以她對自己的好,也只是這個“角色”必須完成的一部分?就像父親處理公務、祖母打理家事一樣,只是一種“職責”?
蓉姐兒的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悶得喘不過氣。她不知道該恨,還是該怨。
恨嗎?可母親確實給了她安穩富足的生活,給了她侯府小姐的體面,教她立身處世的道理,護她在深宅中平安長大。除了那份若有若無的、始終無法真正親近的隔閡——就像隔著一層薄紗,看得見溫暖,卻觸不到真實——母親幾乎無可指摘。
不恨嗎?可一想到那些溫柔笑意的背后,可能藏著一個完全陌生的靈魂,那個靈魂心里裝著另一個世界的人,而自己,或許只是她在這個世界“安身立命”所需要經營的一部分,那份曾經讓她無比珍視的好,就仿佛變了味道。像裹著糖衣的苦藥,初嘗時甜得入心,待糖衣融化,剩下的便是蝕骨的苦澀,蔓延在舌尖,久久不散。
兩種情緒在她心中瘋狂撕扯,一邊是過往十幾年的溫情脈脈,一邊是殘酷真相帶來的刺骨寒涼。她感到一陣陣窒息般的痛苦,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
她想起父親偶爾流露出的愧疚——那是因生母而起的補償,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縱容;想起府中下人們偶爾投來的目光,有憐憫,有審視,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輕視;想起自己婚事的一波三折,那些背后的議論和算計,皆因她“庶女”的身份而起。原來,她命運的坎坷,身份的尷尬,都源于那個早已不在人世的生母,源于父親年輕時的一段風流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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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個看似給予她最多關愛的母親,其內心竟也藏著如此巨大的、不為人知的秘密。這個發現,讓她覺得自己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被蒙在鼓里,沉浸在一場精心編織的夢境中。
蓉姐兒緩緩滑坐在冰冷的石階上,將臉深深埋進膝蓋里,單薄的肩膀無聲地聳動著。她不敢哭出聲,怕被路過的下人聽見,只能任由淚水洶涌而出,迅速浸濕了裙擺,帶來一片冰涼的濕意。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
是繼續裝作什么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享受著這份可能并不純粹的“母愛”,沿著母親為她規劃好的、看似安穩的道路走下去?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相夫教子,重復著這個時代女子既定的命運?
還是……該做點什么?可是,她又能做什么呢?去質問母親嗎?她不敢。她沒有立場,也沒有勇氣。萬一母親承認了,那份僅存的溫情會不會徹底消失?萬一母親否認了,她又該如何自處?
那個叫梁玉瀟的梁四姑娘,此刻在她腦海中變得清晰起來。她那樣大膽,那樣坦蕩,敢于質疑這個時代的規矩,敢于挑戰世俗的眼光,甚至敢于直接戳破母親的秘密。她活得那樣鮮活,那樣肆意,像一束沖破烏云的陽光,照進了這迷霧重重的侯府,也照進了她混沌的心底。
或許……或許她可以……再多看看?多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