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府花園的角落,幾竿翠竹早已褪去盛夏的蒼翠,葉片半枯半黃,在晨風中簌簌作響,像是壓抑的嗚咽。墨蘭循著斷斷續續的啜泣聲走來,遠遠便看見如蘭蹲在竹影深處,纖瘦的肩膀一聳一聳,后背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她身上的素色衣裙沾了些雪屑,鬢邊的珠釵歪斜,臉上那道清晰的指印紅得刺眼,與蒼白的面頰形成鮮明對比,看得墨蘭心頭一緊。
聽到腳步聲,如蘭猛地扭過頭,手背狠狠抹去臉上的淚痕,動作急切卻徒勞——通紅的眼眶、鼻尖,還有那微微腫脹的眼瞼,早已將她的狼狽暴露無遺。她梗著脖子,像是只受了傷卻仍要強撐著尊嚴的小獸,不肯讓墨蘭看見自己的脆弱。
“五妹妹。”墨蘭放緩腳步,在她身邊站定,沒有急于拉她起身,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與考量,“你方才在正廳那般哭鬧,實在太失態了。這是薄家的地界,莊姐兒剛從鬼門關闖回來,薄老夫人和薄夫人本就心緒不寧,此刻見你這般,難免會想我們盛家女眷不懂規矩,只顧著自家哭鬧,反倒添了人家的煩心事。”
“失態?”如蘭猛地抬起頭,積攢在眼眶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順著臉頰滾落,砸在衣襟上洇開一小片濕痕。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抽噎,卻透著一股挖心掏肺的痛楚,“四姐姐,你從頭到尾只知道說我失態!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難受?有多寒心?!”
她雙手攥緊了裙擺,指節泛白,仿佛要將布料撕碎。記憶的閘門一旦打開,那些塵封的片段便洶涌而出,帶著舊時的溫度與痛感,將她包裹其中。“你那時候在林棲閣,眼里只有小娘,和我們姐妹本就不親。你不知道……小時候大姐姐還沒出嫁的時候,對我們有多好。她會把舅舅賞的點心偷偷留給我和六妹妹,會在我們被母親責罵時悄悄護著,會教我們識字畫畫,還會給我們講外面的新鮮事。”
如蘭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帶著一種近乎懷舊的悵惘,思緒飄回了許多年前那個還需要仰視長姐的年紀。“后來她嫁到袁家,十里紅妝,人人都道她風光無限,嫁了個好夫家。可私底下呢?私底下她回娘家,趁著母親不在,抱著我哭過多少回!”她的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眼淚流得更兇,“她說婆婆刻薄,處處刁難,說她三年無所出,在袁家抬不起頭,說姐夫心里只有仕途,對她不冷不熱,連句真心安慰的話都沒有。我那時候年紀小,不懂太多,只能陪著她哭,一遍遍地說‘大姐姐別怕,有母親和我們呢’,心疼她在婆家受的所有委屈。那時候我就暗暗發誓,將來我嫁人,就算嫁個尋常人家,也一定不要像大姐姐這樣,活得這般委屈憋悶!”
她抬起淚眼,定定地看著墨蘭,眼神里滿是失望與不解,像是在質問,又像是在尋求答案:“她怎么能忘呢?四姐姐!她怎么能把這些全都忘了?!她忘了自己生莊姐兒的時候,胎位不正,疼了三天三夜,有多無助,有多害怕,有多希望身邊有人真心實意地疼她、護她!如今莊姐兒生,也是九死一生,血崩險些丟了性命,丈夫生死未卜,她一個人在鬼門關前掙扎,該有多害怕?!可大姐姐呢?她怎么就能只顧著自己和大姐夫去泡什么溫泉,享什么清福?!她怎么就一點都想不起自己當年的疼,一點都不心疼莊姐兒,不心疼她這個親女兒呢?!”
如蘭的話,像一把鋒利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墨蘭記憶的閘門。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模糊的片段,此刻也漸漸清晰起來——華蘭回娘家時,眉宇間偶爾流露的疲憊與落寞,王氏在私下里的嘆息與擔憂,還有某次她無意間撞見華蘭對著鏡子撫摸眼角的細紋,眼神里滿是悵然。只是那時她自己深陷林棲閣的困境,滿心滿眼都是如何在盛家立足,如何討好父親,如何為自己謀一個好前程,竟從未細想過華蘭那些笑容背后的辛酸。
“她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如蘭哽咽著,語氣里充滿了難以掩飾的失望與憤懣,“不,她根本不是忘了,她是覺得現在的風光體面,能把從前所有的疼都蓋過去了!她覺得自己熬出頭了,和姐夫現在這樣相敬如‘冰’的日子,就是‘苦盡甘來’,就是‘夫妻恩愛’了!可那底下是什么?是變了味的肉,是捂不熱的心!她自己也心虛,不然我怎么一說那些舊事,她就那么大的反應,還動手打我……”
如蘭猛地捂住臉,肩膀抖得愈發厲害,委屈與傷心像是決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她打我……四姐姐,她竟然打我……為了那個早就變了心的男人,為了那層虛假的臉面,她打我這個當年陪著她一起流淚、一起心疼她的親妹妹……她忘了我們當年一起熬過的那些日子,忘了我們之間的姐妹情分了……”
墨蘭看著哭得像個孩子似的如蘭,心中也是一陣酸楚,眼眶微微發熱。她忽然明白了,如蘭的憤怒,從來都不僅僅是對華蘭在關鍵時刻缺席的指責,更是對長姐背叛了那段共同承受苦難的記憶、失去了對同樣處境女性的共情能力的深刻失望與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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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蘭身上,如蘭看到了一個曾經被傷害、被辜負,最終卻似乎與傷害她的體系達成了和解、甚至開始享受其紅利,并徹底遺忘了最初痛苦的“過來人”。這種“遺忘”和“轉變”,在心思相對單純直接、又極其重視親情與過往記憶的如蘭看來,無異于一種赤裸裸的背叛——背叛了當年那個無助哭泣的自己,也背叛了如今深陷困境的女兒。
墨蘭緩緩蹲下身,輕輕攬住如蘭的肩膀,語氣緩和了許多,帶著一種通透后的理解與安撫:“五妹妹,我懂你的意思了。你不是怪大姐姐沒來,你是心疼莊姐兒,心疼她像當年的大姐姐一樣孤立無援;也是心疼當年那個在袁家受委屈、抱著你哭的大姐姐,氣她如今怎么就變得不心疼別人,也不記得自己的苦了。”
如蘭再也忍不住,靠在墨蘭的肩頭,放聲大哭起來,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不解、失望與傷心都哭出來。那哭聲壓抑了太久,此刻終于得以宣泄,在清冷的晨風中顯得格外凄厲,卻也帶著一種卸下防備后的脆弱。
墨蘭輕輕拍著她的背,動作溫柔而堅定,低聲道:“可是五妹妹,人都是會變的。大姐姐在袁家掙扎了那么多年,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如今好不容易靠著娘家的勢力、靠著生了兒子,才在袁家站穩腳跟,才過上幾天舒心日子。她或許……只是太想抓住眼下這點‘好’,太想過幾天松快日子,以至于忽略了莊姐兒,忽略了我們。你說的話,確實難聽,卻也戳中了她最不愿面對的過往,戳破了她極力維持的體面,所以她才會惱羞成怒,對你動了手。”
“那莊姐兒怎么辦?”如蘭漸漸止住哭聲,抬起布滿淚痕的臉,眼神里滿是茫然與擔憂,“大姐姐是指望不上了,薄小將軍又生死未卜,她一個剛生產完、還差點丟了性命的女人,帶著一個孱弱的孩子,往后的日子可怎么過啊?”
墨蘭的目光望向薄府內院的方向,那里隱約傳來嬰兒細弱的啼哭聲,那是莊姐兒用半條命換來的希望。她的眼神漸漸變得堅定,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莊姐兒有我們,有薄家。如今最要緊的,不是糾結大姐姐來沒來、做得對不對,而是盡快弄清楚薄小將軍的事,看看能不能找到門路疏通,保住他,也保住莊姐兒母子的依靠。至于大姐姐那邊……”她頓了頓,語氣里帶著幾分無奈,卻也有著清醒的考量,“回頭找個機會,我替你去賠個不是,把場面圓回來,畢竟都是一家人,抬頭不見低頭見,鬧得太僵,對誰都沒有好處。但姐妹間有些話,說開了,也就這樣了。日子,總還是要各自過的,誰也不能指望誰一輩子。”
如蘭抽噎著,慢慢點了點頭。她知道四姐姐說得對,再吵再鬧,再傷心再失望,也改變不了既成的事實。只是心里對華蘭那份從小到大的親近與信賴,那份曾經以為牢不可破的姐妹情分,終究是裂開了一道深深的縫隙,再也回不到從前了。
墨蘭輕輕拍著如蘭的背,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感慨。成長的代價之一,或許就是逐漸看清,曾經仰望的依靠,也可能會有力所不逮甚至轉身而去的一天;曾經深信不疑的情誼,也可能會在歲月的磨礪和現實的磋磨中漸漸變味。最終能依靠的,從來都只有自己,和那些始終愿意并肩站在一起、共同面對風雨的真正盟友。而她和如蘭,或許早已在不知不覺中,成為了彼此最堅實的依靠。
晨霧尚未散盡,薄府門前的青石板路還凝著濕漉漉的涼意。如蘭在墨蘭的安撫與冷風的吹拂下,那股激烈的情緒已宣泄大半,剩下的唯有滿心的悵然與“道不同不相為謀”的疏離。她本就不是揪著舊事不放的性子,哭過罵過、挨了那一記帶著體面與難堪的耳光后,便只剩疲憊——再留在薄府,面對強撐著體面的華蘭與左右為難的袁文紹,不過是徒增尷尬。
墨蘭早已讓人備好了溫水,親自捧著銅盆走到如蘭面前,帕子浸得溫熱,輕輕覆在她淚痕未干的臉上。“擦擦吧,哭了這許久,臉都凍僵了。”她的聲音溫和,沒有多余的勸解,只帶著實實在在的體恤。如蘭順從地任由她擦拭,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珠,輕輕顫動著。隨后,墨蘭又喚丫鬟取來自己的妝匣,挑了盒質地細膩的珍珠粉,用指尖蘸了些,細細掃在如蘭眼下與面頰,將淚痕與那道依稀可見的紅腫指印遮掩妥當。
銅鏡里的女子重新變得齊整,鬢發梳得一絲不茍,脂粉掩去了憔悴,卻掩不住眼底深處的落寞。如蘭望著鏡中的自己,扁了扁嘴,終究沒再說什么,只是抬手攏了攏衣襟,指尖微微發涼。
姐妹倆收拾停當,便一同前往正廳,向薄老夫人與薄夫人辭行。
薄老夫人經了一夜一晨的折騰,精神已大不如前,眼角的皺紋里都透著疲憊,卻依舊強撐著坐直身子,手里的佛珠還在緩緩捻動。墨蘭走上前,斂衽行了一禮,語氣懇切:“老夫人,夫人,莊姐兒剛脫險,還需靜養,我們便不多叨擾了。家中已派人四處打探薄小將軍的消息,一有進展,定會第一時間差人來告知。往后莊姐兒若有任何需要,只管遣人去永昌侯府或是盛府說一聲,我們姐妹定當盡力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