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曦曦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一字一句地說出了第三句:
“她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疲憊和冷漠,說:‘要怨就怨你們太多想法,年少無知到了以為你們不喜歡就可以改變周圍的人,以為靠你們兩個就可以改變這個時代!’”
三句話說完,房間里陷入一片死寂,連窗外的風聲都仿佛靜止了。
寧姐兒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坐在原地,渾身冰涼,血液卻仿佛在逆流奔涌。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翻涌著震驚、恍然、悲哀,還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
她終于徹底明白了!
真正的“馬文才”,從來不是某個具體的惡人,而是祝母口中這個“人人都這么虛偽、迂腐和勢利”的時代!是這套讓祝母從潛在的受害者,變成主動的加害者的、根深蒂固的規則!
祝母不是不愛女兒,恰恰相反,她正是在用自己所理解和信奉的“生存法則”,拼命“保護”女兒——讓她順從規則,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安穩地活下去。可這份以“愛”為名的規訓,恰恰是將祝英臺推向深淵的最大推手。而這,就是這出悲劇最核心、最殘酷的地方!
反抗一個具體的人或許還有可能,但反抗一整個時代的規則和思想,反抗那些深入骨髓的“理所當然”,是何其艱難,何其絕望!
“我……我懂了……”寧姐兒的聲音沙啞得幾乎不成調,她看著身邊小小的妹妹,眼中充滿了復雜的情緒,有對真相的震驚,有對時代的悲哀,更有對自身渺小的無力,“所以,悲劇的根源,不在馬文才,甚至不在祝父祝母,而在于……我們所有人都身處其中,甚至不自覺維護著的……這個東西。”她找不到準確的詞來命名,只能用“這個東西”來指代那套無形的、吃人的禮教與規則。
林蘇(曦曦)輕輕點了點頭,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拉住了寧姐兒冰涼的手。那小手溫暖而柔軟,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力量。
寧姐兒緊緊回握住妹妹的小手,仿佛從中汲取到了一絲支撐的力量。她緩緩轉過頭,看向桌案上那疊被錦帕包裹著的書稿,眼神已經完全不同。曾經的浪漫與哀婉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的清醒與堅定。
她知道,這個故事,必須重寫了。它不應該只是一個哀婉動人的愛情悲劇,它更應該是一面鏡子,照出那無形牢籠的森然輪廓,照出時代規則下每個人的身不由己與悲哀。
而祝母的這番話,就是這面鏡子的點睛之筆。
婉兒從寧姐兒手中接過重新修改過的《梁祝》第八章稿紙,指尖剛觸到帶著墨香的紙頁,目光便被新增的段落牢牢吸住。當她逐字逐句讀到寧姐兒根據曦曦口述添加上去的、祝母那三段如冰錐般寒冷刺骨的話語時,握著稿紙的手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臉色也一點點褪去血色,變得蒼白如紙。
她沒有像寧姐兒那樣瞬間明悟,也沒有像莊姐兒那樣立刻思考傳播的意義,而是一種更緩慢、更細微的震動,從心底最深處彌漫開來,如同平靜湖面下突然涌起的暗流,悄無聲息卻后勁十足,將她整個人包裹其中。
本小章還未完,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精彩內容!
那些話語,像一把精準無比的鑰匙,猝不及防地打開了她記憶深處一些塵封已久的匣子——里面裝著的,是她從小到大無數次感到委屈、困惑,卻始終想不通答案的瞬間。
她想起了很小的時候,大概四五歲光景,院子里那株老梅樹長得枝繁葉茂,冬日里滿樹繁花,香氣襲人。她特別喜歡那樹梅花,有一次興起,想學著畫本上的小仙子,爬上去折一支最艷的梅花送給母親。她記得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手腳并用地爬了一小段,樹枝輕輕晃動,鼻尖縈繞著冷香,心里滿是冒險的快樂與期待。可下一刻,就被驚慌失措的奶娘和丫鬟強行抱了下來,母親(墨蘭)當時就站在不遠處,臉色難看到了極點。雖然沒有嚴厲責罵,卻用一種她從未聽過的、帶著焦慮與無奈的語氣說:“婉兒,你是姑娘家,要文靜,要貞淑,怎么能做這等頑皮舉動?若是讓人瞧見了,像什么樣子!傳出去,對你的名聲多不好!”
那時她不懂,只是覺得滿心委屈,眼眶紅紅的,為什么哥哥們可以爬樹掏鳥窩、下河摸魚蝦,她卻連爬一下自己家院子里的樹都不行?那種被無形繩索捆住手腳的感覺,讓她難受了很久,后來便再也不敢靠近那株老梅樹。
她又想起,稍微大些,開始跟著先生讀書習字。有一次,她偶然讀到的“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只覺得渾身熱血沸騰,心胸為之一闊,忍不住在紙上反復抄寫了好幾遍,越寫越覺得暢快。可恰巧被來巡查課業的管事嬤嬤看見,嬤嬤當場皺起了眉,語氣委婉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告誡:“二姑娘,女兒家還是多讀讀《女誡》《內訓》,學學三從四德、針線女紅才是正途。這些詩句……氣勢太盛,過于剛硬,與閨閣身份不合,怕是會壞了心性。”
她當時默默收起了那張寫滿詩句的紙,小心翼翼地藏進抽屜深處,心里卻存了個解不開的疙瘩——為什么好的詩句,還分男女能不能讀?為什么女兒家就不能有這般開闊的心胸、磅礴的氣勢?
這些細碎的、被規訓的瞬間,曾經像一顆顆小小的石子,硌在她的成長路上。她不理解為什么,只是下意識地覺得不舒服、不自在,然后慢慢學著收斂自己的天性,學著壓抑那些“不合時宜”的想法,把自己一點點塞進那個名為“溫婉嫻靜”的模子里,做一個符合所有人期待的大家閨秀。
直到此刻!
直到讀到祝母那幾句振聾發聵的話——“要怨就怨你們生錯了地方”“人人都這么虛偽、迂腐和勢利”“要怨就怨你們太多想法,年少無知到了以為你們不喜歡就可以改變周圍的人”!
轟——!
仿佛一道驚雷在她腦海中炸響,瞬間劈開了所有的困惑與迷茫!
那些童年時想不通的委屈、那些成長中細微的束縛感、那些被強行壓抑的天性,在這一刻,突然都有了答案!
原來,不是我不對,不是我做錯了,不是我不夠好。
原來,那條不許我爬樹的規矩,那句說我讀詩“氣勢太盛”的評判,和祝母逼迫英臺、否定山伯的道理,根子上是緊緊連著的!
它們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那個要求女子必須壓抑天性、恪守本分、不能有“太多想法”、不能逾矩半分的時代和規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