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指著書卷上的文字,緩緩開口,聲音溫和卻帶著深意:“錦兒,你想想,鄭莊公難道不想早日阻止弟弟嗎?他想。可他更清楚,小不忍則亂大謀。在共叔段罪行未顯之時動手,名不正言不順,反而會落下‘不容兄弟’的罵名,甚至可能讓母親和天下人指責他,讓自己陷入被動。”
她頓了頓,引導著兒子思考:“他的忍耐,他的縱容,都不是真的軟弱,而是一種策略。他在等,等共叔段眾叛親離,等自己師出有名,等最佳的時機。直到那時,他才出手,既除了禍患,又贏得了輿論的支持,坐穩了自己的王位。你覺得,鄭莊公是仁,還是狠?”
圭錦皺著眉,陷入了沉思。鄭莊公的做法,看似冷酷,卻達到了最穩妥的效果。若他早早動手,或許真的會陷入兩難的境地。
蘇氏沒有催促他,又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本《漢書》,翻到霍光輔政的篇章,遞了過去:“再看霍光。他受漢武帝托孤,輔佐昭帝、宣帝,權傾朝野,甚至能廢立皇帝,看似風光無限,家族也盡享榮光。可他死后,霍家為何頃刻之間就覆滅了,滿門抄斬,無一幸免?”
圭錦認真思索片刻,試探著回答:“因為他權勢太盛,功高震主,又不知收斂,樹敵太多?”
“這是一方面。”蘇氏點頭,認可了他的說法,“但更重要的是,他缺乏鄭莊公那樣的忍耐與謀定后動的智慧。他將自己的權勢暴露無遺,鋒芒太露,卻未能徹底清除潛在的威脅,也未能為家族留下足夠的后路和轉圜的余地。所以他一死,那些被他壓制的勢力便紛紛反撲,霍家也就無力回天了。”
她合上書,將兩本書放在桌上,目光凝重地看向圭錦,語氣低沉而堅定:“錦兒,你要明白。圭錚和他父親所說的‘狠’,并非真正的上策,那只是一種赤裸裸的、短視的狠戾。他們只看到了眼前的利益,卻忘了‘兔死狐悲’,忘了如此涼薄會寒了人心,更忘了這樣的做法容易招致反噬——今日能犧牲玉汐,明日就能犧牲其他擋路的人,包括我們二房。”
小主,這個章節后面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后面更精彩!
“而真正的生存之道,不在于這種外露的狠,而在于‘忍’與‘謀’。”
蘇氏的聲音清晰而有力,一字一句都敲在圭錦的心上:“我們現在不為玉汐強行出頭,不是因為我們不痛心,不憤怒,更不是認同他們的涼薄。而是因為我們力量不足,時機不對。大伯父在家族中根基深厚,父親又性情軟弱,我們此刻硬碰硬,不僅救不了玉汐,報不了仇,反而可能讓自己成為下一個被犧牲的目標。這是一種忍耐,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是為了保全自己,等待更好的時機。”
“但忍耐,絕不等于遺忘。”她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鋒芒,“我們絕不能忘記玉汐的慘死,絕不能忘記大伯父一家的冷酷,絕不能忘記這份仇恨與不公。我們要將它埋在心里,當作鞭策自己的動力,謹記是誰造成了這一切,是誰讓我們不得不忍。然后,努力讀書習武,積蓄力量,結交可用之人,慢慢布局。這,就是‘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蘇氏最后總結道,語氣中帶著一種沉甸甸的期許,“真正的強大,不是逞一時之勇,不是學圭錚那樣的冷酷無情,而是擁有選擇何時出手、以及如何出手的資本和智慧。等到我們力量足夠,時機成熟,再拿出證據,揭露真相,為玉汐討回公道,讓那些冷酷無情、草菅人命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那才是真正的勝利。”
“你大伯父和圭錚,只知‘狠’之外露,卻不懂‘忍’之深沉,‘謀’之長遠。這,才是他們真正的短視之處,也是我們二房未來的機會。”
圭錦靜靜地聽著母親的教誨,目光落在桌上的兩本古籍上,又想起玉汐那張怯生生的臉,想起圭錚冰冷的言語,心中的憤怒和迷茫漸漸沉淀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沉重、卻也更加清醒的認知。
他明白了,在這個復雜的家族和黑暗的世道里,僅有善良和正義感是不夠的——那只會讓自己成為被犧牲的對象;僅有冷酷和狠戾也是危險的——那只會讓自己眾叛親離,最終引火燒身。他需要學習的,是如何在黑暗中保持內心的光亮,守住那份對公道的執念;同時,又能運用智慧和耐心,去忍耐,去積蓄力量,去等待和創造撥云見日的那一天。
這一刻,梁圭錦仿佛一下子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與沖動,眼神變得沉靜而堅定。他朝著母親深深一揖:“母親,兒子明白了。”
蘇氏看著兒子眼中的變化,心中稍稍安定。她知道,這堂課很殘酷,但卻是兒子必須學會的。在這吃人的深宅里,想要活下去,想要保護自己在乎的人,想要討回公道,光有熱血和善良遠遠不夠,還需要一顆能忍能謀的心。
書房內,檀香裊裊,纏繞著書卷的墨香,氤氳出一片靜謐莊重的氛圍。梁老爺端坐在上首的太師椅上,手中捧著一盞熱茶,目光掃過階下站著的幾個孫輩,今日是例行的學問考校,他臉上依舊帶著慣有的嚴苛。
幾個孫輩依次上前應答,或緊張局促,或急于表現,雖各有可取之處,卻總少了幾分沉穩氣度。輪到梁圭錦時,梁老爺原本平淡的目光微微一動。
往日里,這孩子雖用功勤勉,學問扎實,卻總帶著幾分書生氣的跳脫,回答問題時急于展露才學,偶爾還會因意氣而顯得不夠周全。可今日,梁圭錦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神色沉靜,面對祖父拋出的關于經史子集的問題,他沒有立刻開口,而是略一沉吟,條理清晰地娓娓道來。
他引經據典時精準無誤,更難得的是,在談及《左傳》中的權謀故事時,竟能巧妙結合眼下的朝堂局勢,甚至隱隱關聯到家族的處境,言語間透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思熟慮,少了少年人的沖動,多了幾分顧全大局的雛形。
“……祖父,孫兒以為,鄭莊公之‘忍’,非懦弱,實乃謀定后動。家族行事亦當如此,不可因一時之憤而失長遠,亦不可因一時之利而忘根本。”圭錦的聲音沉穩有力,擲地有聲。
梁老爺捻著頜下的胡須,原本微蹙的眉頭漸漸舒展,眼中先是閃過一絲驚訝,隨即慢慢染上滿意的神色。他考校孫輩多年,極少給出正面夸贊,今日卻在圭錦答完后,緩緩點了點頭,語氣難得溫和:“錦哥兒所言甚是,有見地,有分寸。看來近來確實用心了,繼續保持。”
這幾句溫言勉勵,落在旁人耳中,不啻于驚雷。連站在一旁的梁錚,臉上都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詫異。
待孫輩們紛紛退下,書房內只剩下梁老爺和梁夫人。梁老爺端起茶杯,淺啜一口,對著身旁的梁夫人感慨道:“夫人,你方才瞧見沒有?錦哥兒這孩子,近來進益頗大,言談舉止間,竟有了幾分大家風范,不再是往日那副毛躁的模樣,倒是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