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春榭詩傳女兒心（第1頁）

立夏禮。惠風(fēng)和暢，吹得滿城垂柳抽芽吐綠，枝條輕拂如簾；街旁巷陌的桃花、杏花、海棠次第綻放，粉白嫣紅交織成霞，空氣中浮動著清甜的花香。京中貴女們依著古來習(xí)俗，得以暫別深宅大院的重重束縛，或是相約出游踏青，或是聚于某家園圃雅集，這幾乎是她們一年中最能光明正大放松心性、自由交際的日子。

此次聚會設(shè)在韓國公府名下一處景致清雅的私家別苑。別苑依湖而建，臨水的水榭雕梁畫棟，朱紅立柱配著黛瓦，倒映在粼粼波光中，宛如畫境。岸邊嫩柳垂絲，風(fēng)過處輕舞飛揚，間或點綴著幾株初綻的桃花，粉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平添幾分詩意。水榭內(nèi)，十幾位年紀相仿的少女圍坐在雕花圓桌旁，桌上擺著精致的茶點鮮果——水晶糕剔透如冰，玫瑰酥散發(fā)著甜香，還有剛摘的櫻桃、青梅，色澤鮮亮誘人。少女們身著各色春衫，綠的清新、粉的嬌俏、藍的雅致，嘰嘰喳喳的笑語聲比春日陽光還要熱烈?guī)追帧?/p>

經(jīng)過多日私下輾轉(zhuǎn)傳閱，《女駙馬》的手稿早已在她們這個小圈子里深入人心。那“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的大膽情節(jié)，那藏在字里行間的不甘與抗爭，像一顆石子投入靜水，在每個女孩心中都激起了層層漣漪。她們大多困于內(nèi)宅，所見所聞無非是家長里短、婚嫁瑣事，而《女駙馬》中那個敢于女扮男裝、闖蕩朝堂的女子形象，恰似一道光，照亮了她們沉悶的生活，讓她們生出幾分對另一種人生的向往。

不知是誰先起了個頭，壓低聲音哼唱起那句熟悉的調(diào)子：“為救李郎離家園~誰料皇榜中狀元~”軟糯的歌聲剛起，立刻引來幾聲壓抑的輕笑和默契的應(yīng)和。有女孩輕輕打著節(jié)拍，有女孩跟著哼唱，聲音不大，卻帶著難以言喻的雀躍。這熟悉的旋律像是一道解除拘謹?shù)闹湔Z，瞬間打破了少女間殘存的客套，讓每個人的神色都鮮活放松起來。

話題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到了《女駙馬》后續(xù)情節(jié)的爭論上，女孩們各抒己見，氣氛愈發(fā)熱烈。

“要我說，既然馮素珍已中了狀元，入了朝堂，就該借著這身份，好好查辦當初陷害李郎一家的貪官污吏！”說話的是英國公府的二小姐張嫣然，性子素來爽利，說話時揮著小手，眼神亮晶晶的，滿是俠義之氣，“就像戲文里那些忠臣良將一樣，為民請命，還李郎一個清白，也讓那些作惡的官老爺付出代價！”

“可貪官污吏盤根錯節(jié)，哪是那么好查的？”旁邊一位穿湖藍色衣裙的女孩蹙著眉，語氣中帶著擔憂，她是御史大夫家的千金馮清沅，心思素來縝密，“且不說她一個新科狀元根基未穩(wěn)，朝中無人相助，稍有不慎便會引火燒身，更重要的是，她需得有機會面圣，才能陳明冤情啊！尋常官員想見陛下一面，難如登天。”

“面圣？那豈不是更容易暴露女兒身的身份？”另一個梳著雙丫髻的少女接過話頭，她是吏部尚書家的小女兒岳妙齡，眼中閃著興奮的光芒，提議帶著幾分浪漫的冒險色彩，“依我看，不如就讓公主看出她的女兒身！公主那般聰慧，定能識破她的偽裝，然后力排眾議，執(zhí)意招她為駙馬！有公主的庇護，既能保全她的性命與身份，又能暗中借助皇家之力查辦貪官，豈不是兩全其美？”

“那怎么行！”立刻有女孩反對，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說話的是禮部尚書家的千金賈若薇，性子溫婉卻有主見，“她千辛萬苦女扮男裝赴考，拋頭露面，不就是為了救李郎嗎？如今李郎還在獄中受苦，她怎能背棄原配情誼，另嫁他人？此非君子所為，也辜負了她最初的心意，這般行事，與那些薄情寡義的男子有何區(qū)別？”

“君子？她本就是女子！何須拘泥于男子的禮法教條？”岳妙齡不服氣地反駁，臉頰因激動而泛紅，“我以為，她既已有經(jīng)世之才，能在萬千士子中脫穎而出，便該繼續(xù)偽裝下去，做一個為民做主的好官！情愛之事，暫且擱置又何妨？女子難道就只能圍著情愛打轉(zhuǎn)，一輩子困在后宅之中嗎？”

這番話像是投入熱油的火星，瞬間讓爭論變得更加激烈。女孩們各執(zhí)一詞，有的堅持要“有情人終成眷屬”，認為情誼重于一切；有的主張“以才學(xué)立身，成就一番事業(yè)”，覺得女子不應(yīng)只局限于情愛；還有的糾結(jié)于“身份暴露后的安危”，擔心馮素珍會因此招來殺身之禍。一時間水榭內(nèi)人聲嗡嗡，卻又都刻意壓低了音量，像是在守護一個珍貴的秘密，既怕被外人聽去，又忍不住要盡情抒發(fā)心中所想。

就在爭論白熱化之際，一個平日里較為沉默、總是安靜旁聽的女孩輕聲開口了。她是禮部侍郎家的千金高婉儀，性子溫婉，說話聲音也柔，卻透著一股與眾不同的堅定，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讓周圍瞬間靜了一瞬：“為何……一定要依附男子或婚姻？”

她頓了頓，迎著眾人驚訝的目光，繼續(xù)說道：“她既已憑借自己的才華證明，女子之智不輸男兒，為何不能……向陛下陳情，坦白身份，求一個特例，做我朝第一個堂堂正正的女官呢？不必偽裝，不必依附任何人，僅憑自身才學(xué)立足朝堂，既可為李郎洗冤，也可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為天下女子爭一口氣，豈不是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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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太過驚世駭俗，遠超當下“女子無才便是德”的世俗認知，女孩們一時都愣住了，臉上神色各異。有人眼中露出難以掩飾的向往，仿佛被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從未想過女子還能有這樣的出路；有人則眉頭緊鎖，連連搖頭，覺得這根本是異想天開，違背綱常倫理，必會招來殺身之禍；還有人面露遲疑，既覺得大膽，又忍不住心生憧憬，指尖悄悄攥緊了衣角。水榭中陷入了一種混合著興奮、遲疑與震撼的沉默，只有春風(fēng)拂過柳葉的輕響，沙沙作響，像是在低聲議論。

就在這時，一位身著淡青色衣裙的女郎緩步從柳蔭下走來。她身姿窈窕，步履輕盈，淡青色的衣裙上繡著細密的蘭草紋，清雅脫俗，氣質(zhì)清冷，眉眼間帶著幾分疏離的書卷氣，正是韓國公府的韓瑾瑜。韓瑾瑜在京中貴女圈里以文采斐然而聞名，性子素來沉靜寡言，平日里并不常參與這等“離經(jīng)叛道”的討論，今日卻主動走了過來。

她徑直走到此次聚會的牽頭人——趙家小姐趙明月面前，從寬大的袖中取出幾頁墨跡嶄新的宣紙，輕輕遞了過去，神色平靜無波：“趙姐姐，這是我閑暇時，依照前文的脈絡(luò)，對《女駙馬》后續(xù)的詩詞、判詞做的一些修改和補寫，你看看是否合用。”

趙明月有些驚訝地接過，連忙與身旁幾個負責(zé)整理手稿的核心女孩一起展看。只見紙上字跡清俊挺拔，墨色濃淡相宜，筆鋒遒勁有力，一看便知是下過苦功的。內(nèi)容更是文采飛揚至極——既有女駙馬在朝堂上應(yīng)對同僚刁難時的機智應(yīng)答，面對“為何遲遲不娶”的詰問，她以“先立業(yè)后成家”為由巧妙化解；也有她面對公主情愫時的內(nèi)心掙扎，“心有所屬不敢忘，君恩深重難相負”，字里行間滿是“身不由己”的無奈與“堅守初心”的堅定；更有她為李郎一家草擬的陳情判詞，列舉貪官罪證，邏輯嚴密，義正詞嚴，字字泣血，又飽含悲憫之心，讀來令人動容。這份補寫比她們之前零散的構(gòu)思不知高明了多少，將人物的風(fēng)骨與智慧刻畫得入木三分。

“好！太好了！”一個負責(zé)抄寫手稿的女孩忍不住低呼出聲，眼中滿是贊嘆，她是翰林學(xué)士家的女兒柳如眉，拿起其中一頁，指著上面的詩句念道，“‘雖非男兒身，自有凌云志；敢為不平事，何懼路艱辛’！韓姐姐，你這句詩真是寫到人心坎里去了！這正是我們心中想表達，卻又說不出來的話！”

“還有這段殿前陳情的判詞，‘為官者當為民做主，為君者當明辨是非，豈因男女之別，而廢賢才之用？’”另一個女孩也激動地附和，手指輕輕撫過紙上的字跡，仿佛觸摸到了女駙馬那份不屈的靈魂，“寫得太好了！邏輯嚴密，情感真摯，若是真能呈到陛下面前，定能打動圣心！”

韓瑾瑜面對眾人的夸贊，只是微微頷首，臉上依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語氣淡淡道：“大家看著修改便是，不必太過拘禮。我只是覺得，既是要寫，便該寫出我等心中真正期許的風(fēng)骨與智慧，而非僅僅局限于情愛糾葛。女子的價值，不該只在于婚嫁與情愛。”她話中沒有明確支持哪種結(jié)局，但其文字間流露出的對女駙馬才能與人格的尊重，對“女子亦可有凌云志”的認同，已然表明了她的態(tài)度。

她的加入和這份高質(zhì)量的“稿件”，像是一劑強心針，不僅極大地提升了《女駙馬》后續(xù)創(chuàng)作的水平，更無形中鼓舞了在場的少女們。她們再次熱烈地討論起來，只是這一次，沒人再執(zhí)著于“是否要依附公主”或“是否要背棄李郎”，而是開始認真探討“女駙馬如何在朝堂立足”“如何巧妙化解身份危機”“如何聯(lián)合忠良之臣”“如何實現(xiàn)抱負又不違背本心”。有人提議讓馮素珍先暗中收集貪官罪證，聯(lián)合朝中正直官員；有人建議讓公主成為她的盟友，而非僅僅是愛慕者；還有人想到，或許可以讓李郎也考取功名，與馮素珍并肩作戰(zhàn)。女孩們的目光更加明亮，討論的底氣也更足了幾分，仿佛她們筆下的女駙馬，真的能在那個男權(quán)至上的世界里，闖出一條屬于自己的路。

春風(fēng)拂過水榭，帶來陣陣沁人心脾的花香，也帶來了少女們壓抑在心底、卻終將破土而出的夢想與力量。那陽光透過柳葉的縫隙，灑在女孩們年輕而堅定的臉上，映得她們眼中的光芒愈發(fā)璀璨，如同春日里最耀眼的星辰。

那幾頁經(jīng)由韓瑾瑜妙筆增色、又在諸多心有靈犀的閨秀手中輾轉(zhuǎn)推敲的詩稿，如同被春風(fēng)托著的柳絮，悄無聲息地穿過一層層由信任與默契織就的網(wǎng)絡(luò)——或是借賞花之名遞換手帕?xí)r巧妙夾帶，或是托貼身丫鬟借著送繡樣、還書籍的由頭私下轉(zhuǎn)交。每一次傳遞都心照不宣，帶著小心翼翼的珍視和仿佛在進行某種神圣儀式的莊重感。最終，由一位與梁家素有往來的小娘子，尋了個送時令鮮果的尋常由頭來到梁府，在花園偶遇林蘇時，借著衣袖的遮掩，將這疊薄薄卻重若千鈞的紙張，飛快而準確地塞到了林蘇（曦曦）手中。指尖相觸的瞬間，兩人交換了一個只有彼此才懂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