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兒也下意識地往前湊了湊,眼中滿是期待,緊緊盯著林蘇手中的筆,仿佛那支筆能創造出奇跡,能給穆桂英一個不一樣的未來。
長公主府,靜謐得能聽見雪花落在琉璃瓦上的輕響。暖閣內,地龍燒得正旺,空氣里彌漫著清雅的沉水香,與窗外的嚴寒形成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長公主斜倚在鋪著整張白虎皮的暖榻上,身下墊著厚厚的云錦軟枕,整個人陷在蓬松的暖意里,手中卻捧著一卷裝幀精美的手抄話本——正是近來在京城瘋傳的《穆桂英掛帥》。
她身著一襲石榴紅撒花軟緞褙子,領口袖口滾著雪白的狐裘毛邊,烏黑的發髻上僅簪著一支赤金點翠步搖,隨著她細微的動作,步搖上的珍珠流蘇輕輕晃動,襯得她眉眼間既有皇家貴胄的雍容,又帶著幾分歲月沉淀后的溫婉。只是此刻,她的目光全然被手中的話本吸引,時而為穆桂英陣前招親的颯爽英姿展顏輕笑,時而為楊家將喋血沙場的悲壯蹙眉沉吟,讀到楊宗保馬革裹尸、血染疆場時,她長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眼底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惋惜。
長公主忽然停住了翻頁的手。她將話本輕輕放在膝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泛黃的紙頁,目光越過暖閣的菱花窗,望向庭院中瓊枝玉葉的雪景。
庭院里,她的駙馬正穿著一件月白色的貂裘披風,由兩個小廝陪著,小心翼翼地在雪地里擺弄著。他想堆個雪人,卻連雪球都團不緊實,剛捏起一把雪,便被寒風凍得縮了縮手,臉上露出幾分窘迫的笑意。那模樣,溫和是溫和,卻也透著一股子文弱的綿軟,與話本里銀槍白馬、氣貫長虹的楊宗保,形成了鮮明到刺眼的對比。
長公主幽幽地嘆了口氣,這聲嘆息輕得像雪花落地,卻裹著幾分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有惋惜,有自嘲,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失落。
同樣是“將門之后”……這差距,怎么就這么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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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駙馬,舅舅的親兒子。舅舅,憑赫赫軍功在軍隊立了足,也算是響當當的武將世家。可傳到駙馬這個人,早已沒了尚武之風,一門心思撲在科舉上,走的是清流文官的路子。論起文采,更是沒得說,詩詞歌賦一竅不通。
可不知怎的,此刻看著話本里楊宗保少年英雄、為國捐軀的形象,再對比一下自家這位上次被他親弟弟的拉到校場上,三兩下就被挑落馬下、嚇得臉色發白的駙馬……長公主心里,莫名就生出一種“貨比貨得扔”的微妙失落。
她甚至有些大不敬地想起了前段時間看得《女駙馬》。女子女扮男裝,考取功名,文能提筆安天下,武能上馬定乾坤,何等的才華橫溢、膽識過人?雖說是閨房讀物,驚世駭俗,卻也讓她忍不住心生向往——若是身邊人,能有這般風骨與本事,哪怕是女子,又有何妨?
“唉……”長公主又輕輕嘆了一聲,將話本拿起,指尖摩挲著封面上“穆桂英”三個字,喃喃自語道:“同是將門之后,怎么差別就這么大呢……”
聲音很低,帶著一絲對現實的無奈,也帶著一絲對某種不同生命形態的隱秘向往。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駙馬已經放棄了堆雪人,正站在廊下,由小廝遞過一杯熱茶,他雙手捧著茶杯暖手,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看向暖閣的方向,眼神里滿是討好與順從。
“其實……”長公主像是在說服自己般,又低聲補充了一句,語氣里帶著幾分自我安慰的意味,“女駙馬……也挺好的。至少文采斐然,有勇有謀,而且……若是真有那般女子,想來也會這般溫柔體貼,長得也好看吧。”
這話,說得輕描淡寫,卻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她心中平靜已久的湖面。她知道這不過是癡人說夢,在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女子連出門都要受限,更何況考取功名、馳騁沙場?可話本里的穆桂英,偏偏打破了所有的規矩與束縛,活得那般耀眼、那般坦蕩。
殿內伺候的宮女們早已練就了眼觀鼻、鼻觀心的本事,聞言連大氣都不敢出,只裝作沒聽見。唯有暖爐里的炭火偶爾發出“噼啪”的聲響,映照著長公主若有所思的側臉。她的眼底,沒有了往日的平靜無波,反而因一個話本故事,泛起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瀾。
長公主殿下的那聲嘆息,終究不止于對駙馬的些許失望。話本里的穆桂英太過耀眼,耀眼到刺破了“女子無才便是德”的桎梏,那“夫死不殉節、披甲掌兵權”的決絕,在掀起閨閣共鳴的同時,也讓這位身處權力中樞的公主,心底泛起一絲不易察覺的警惕與不適。這般挑戰固有秩序的形象若深入人心,恐會動搖禮教根基——女子當柔順、當以相夫教子為天職,而非馳騁沙場、號令三軍。
她指尖摩挲著話本封面,沉吟片刻,抬眸喚來最得力的女官,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這穆桂英的故事,文采尚可,只是結局太過凄烈剛硬,少了女子應有的溫婉歸宿。照上次處理《女狀元》的規矩,你尋那個通文墨、懂禮法的盛長棟,續個穩妥結局。要合乎綱常,莫惹不必要的麻煩。”
“是,殿下。”女官心領神會,躬身退下。這類“修正”敘事的差事,她們早已駕輕就熟——所謂“穩妥”,便是要將所有逾矩的鋒芒磨平,讓故事回歸主流價值觀認可的軌道。
不過三五日,一份精心打磨的結局便呈至長公主案前。
新的結局里,穆桂英在楊宗保戰死的噩耗傳來后,確是“痛徹心扉,水米不進”,但這份悲痛僅維系了數日。隨后,她便“深明大義”地醒悟:自己身為楊家婦,首要責任從不是沙場報國,而是守護楊宗保唯一的骨血——幼子楊文廣。于是,她“主動”卸下銀甲,換上素色衣裙,斂去所有鋒芒,退回天波府的深宅大院。
筆墨著重渲染她“日夜操勞”:燈下教導楊文廣讀書習字、習練武藝,將丈夫的遺志悉數寄托于兒子身上;打理楊家內務時,她“寬和待人,嚴謹持家”,將偌大的天波府治理得井井有條;談及過往戰功,她總是“輕描淡寫,稱不過是為夫盡忠”,言談間滿是“婦道人家當以家庭為重”的謙卑。故事的終章,是楊文廣長大成人,掛帥出征,大破遼軍,光耀楊家門楣。穆桂英站在天波府的廊下,望著兒子凱旋的身影,眼中滿是欣慰與滿足,仿佛她一生的價值,終究在兒子身上得以圓滿。
通篇皆是“慈母”“節婦”“深明大義”的贊譽,字字句句都貼合禮法,唯獨那個颯爽英姿、敢與天爭的女元帥,被徹底抹去了痕跡。
長公主正吩咐女官將那份“相夫教子”的穩妥結局謄抄分發,以正視聽,殿外忽然傳來內侍的通傳:“啟稟殿下,榮安郡王妃駕到。”
話音未落,一道爽利的笑聲便先一步飄了進來:“我的好姐姐,冬日無趣,我來陪你說說話兒!”榮安郡王妃大步流星地走進暖閣,一身石青色繡暗紋的褙子,腰間束著鎏金帶,未施粉黛的臉上帶著幾分英氣,與尋常宗室貴婦的溫婉截然不同。她與長公主自幼一同長大,關系親厚不拘虛禮,目光掃過殿內,一眼便瞧見了案幾上那疊墨跡未干的“新結局”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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