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如檐下的細雨,在永昌侯府的雕梁畫棟間悄然滑落,濺起細碎的光陰漣漪。轉眼三年,梁玉瀟(林蘇)已從那個襁褓中睜著懵懂眼眸的嬰兒,長成了一個能跌跌撞撞跑遍庭院、口齒清晰能與下人對答的三歲小姑娘。她梳著軟乎乎的雙環髻,穿著繡滿小碎花的襖裙,模樣粉雕玉琢,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卻藏著遠超年齡的沉靜與洞察——這三年,是她的“觀察期”,也是她對這個封建時代進行深度解碼的三年。
憑借著嬰兒身份的天然掩護,以及“早慧”帶來的寬容,林蘇得以像一塊貪婪的海綿,拼命汲取著關于這個時代的一切信息。她不再將目光局限于永昌侯府的后宅紛爭,不再只關注母親墨蘭的處境、姐妹的嬉鬧,而是透過下人們的閑聊、賬本上的記錄、來往書信中的字句,將視野投向了更廣闊的天地。她聽管家匯報田莊的收成,聽嬤嬤們議論京中貴女的婚嫁,聽來往賓客閑談朝堂的變動,一點點拼湊出這個時代的骨架與肌理,尤其是女性在其中的生存圖景。
她看到的,是一張無所不在、細密而堅韌的網,將天下女子牢牢捆綁。
《女誡》《內訓》《女則》是每個官家小姐開蒙的必讀之物,那些“夫為妻綱”“三從四德”的字句,如同冰冷的鐵條,一遍遍規訓著女子的言行與思想。女子的一生,仿佛從出生起就被設定了軌跡:幼時依附父兄,出嫁后依附夫婿,老來依附子嗣。婚姻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個人的意愿輕如鴻毛,一樁婚事的成敗,關乎的從來不是兩個人的幸福,而是兩個家族的利益交換。行動被禁錮在后宅庭院,所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將女子的世界壓縮成一方小小的天地;理想被定義為“相夫教子”,賢妻良母是最高的贊譽,哪怕偶有女子讀書識字,也多是為了更好地管理家務、教養子女,而非為了擁有獨立的思想與人格。
林蘇曾親眼見過,母親墨蘭為了在侯府站穩腳跟,如何小心翼翼地平衡各方關系,如何將“賢良”二字刻進言行舉止;見過府中管事嬤嬤教育丫鬟時,將“聽話本分”奉為圭臬,稍有逾矩便厲聲呵斥;更見過京中一位御史千金,只因不愿接受家族安排的婚事,便被斥為“忤逆不孝”,最終被鎖在佛堂,郁郁寡歡。這無處不在的束縛,讓她這個來自現代、習慣了自由與平等的靈魂,感到窒息般的壓抑。
然而,在這令人窒息的鐵幕之下,林蘇也敏銳地捕捉到了歷史長河中,那幾抹試圖沖破黑暗、卻最終如流星般隕落的亮光。
她是從奶娘給她講的故事里,第一次聽到琉璃夫人的傳說。那位出身秦淮河畔、身份卑微的歌妓,卻是個難得的奇女子。她并非尋常風塵女子,據說胸中藏著丘壑,一手技藝出神入化,更難得的是性情堅韌,不卑不亢。她與當朝探花郎高覃相戀,彼時門第懸殊,高家門第顯赫,如何容得下一個風塵女子?所有人都以為這段感情終將無疾而終,可琉璃夫人卻憑著自己的才華與心性,打動了高覃,也最終贏得了高家的認可,兩人攜手隱居山林,過上了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后來,她還帶領當地百姓開山鑿礦,研制出了薄如蟬翼的琉璃,造福一方,最終獲封超一品誥命,她的故事被改編成《琉云翹傳》,在民間廣為流傳,成為無數女子心中的傳奇。
下人們說起琉璃夫人時,語氣中滿是向往,都說她是“打破命運的奇女子”??闪痔K聽著,心中卻沒有絲毫輕松,反而泛起一絲沉重。
琉璃夫人真的打破了門第通婚的壁壘嗎?
看似是打破了??伤摹俺晒Α?,太過依賴偶然性。她依賴于高覃的深情與堅定,依賴于他愿意為她對抗整個世俗的勇氣,更依賴于她自身那份“絕世才華”的稀缺性。這世間,有多少女子能有琉璃夫人的才情?又有多少男子能有高覃的魄力?她的傳奇,終究是規則之下的一個特例,如同萬里挑一的幸運兒,無法復制。她并沒有改變“門第至上”的觀念本身,只是成為了那個被規則“網開一面”的人。她的努力,像是一根細細的針,刺破了厚重帷幕的一角,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卻終究無法撕開整個幕布,讓陽光普照。
后來,她又從梁夫人送來的嬤嬤口中,聽到了靜安皇后的往事。那位皇后娘娘,出身名門望族,才貌雙全,三歲能詩,五歲能畫,是當年名動京城的才女??闪痔K一聽那些流傳下來的詩詞,便心中了然——那分明是現代唐詩宋詞的翻版,這位靜安皇后,定然也是一位穿越者。她十五歲嫁入東宮,成為皇子妃,后來皇子登基,她便順理成章地登上了后位,母儀天下。
據說,靜安皇后在位時,曾試圖利用自己的地位和影響力,做一些改變。她鼓勵后宮嬪妃讀書明理,甚至提議在民間開設女學,讓尋常女子也有機會識文斷字;她還引入了許多新穎的詩詞格律,開創了一時的文風,讓京中女子紛紛效仿。她似乎站在了權力的頂峰,擁有了改變一切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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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結果呢?
林蘇聽到的結局,是模糊的“郁郁而終”,年僅三十七歲便香消玉殞。嬤嬤們說,皇后娘娘“性情剛直,不屑于宮斗”,因而遭人嫉妒,最終被人下毒暗害。而她生前所倡導的那些主張,在她死后,很快便被刻意淡化、扭曲。她帶來的現代詩詞歌賦,成為了貴族女子附庸風雅的裝飾,被一遍遍吟誦,卻無人再提及詩詞背后所蘊含的平等與自由思想;她提議的女學,終究沒能在民間推廣開來,女子讀書依舊是少數人的特權。她試圖推動的改變,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顆石子,只激起了幾圈微弱的漣漪,漣漪散去后,潭水依舊冰冷幽深,沒有絲毫改變。
靜安皇后的遭遇,讓林蘇心中一陣刺痛。
即便站在權力之巔,想要撼動千年積弊,也難如登天。舊勢力的反撲力量,遠比想象中更為強大。她的每一次嘗試,都觸及了封建禮教的核心利益,觸及了那些既得利益者的根基,他們自然會群起而攻之。一個人的力量,再強大,在龐大的、系統性的封建禮教面前,終究是杯水車薪,不堪一擊。
飛蛾撲火。
林蘇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這四個字。
琉璃夫人是,靜安皇后也是。
她們都看到了黑暗中的光亮,都憑著一腔孤勇,奮力地撲了過去。她們的勇氣可敬,她們的精神不朽,她們用自己的一生,為這個沉悶的時代留下了一抹亮色。但最終,她們都未能真正改變那團“火”的本質——那團名為封建禮教的火,依舊在燃燒,依舊在吞噬著無數女子的自由與夢想。她們非但沒有撲滅這團火,反而被其灼傷,甚至吞噬。
“姑娘,您怎么又在發呆了?”貼身丫鬟春桃見她獨自抱膝坐在窗邊的榻上,望著庭中飄落的梧桐葉出神,忍不住走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林蘇回過神來,迅速斂去眼底的沉郁,臉上綻開一抹屬于三歲孩童的、天真又略帶靦腆的笑容,奶聲奶氣地說:“沒有呀,在看葉子掉下來,像蝴蝶一樣。”
春桃被她逗笑了,揉了揉她的發頂:“姑娘的心思就是巧,葉子都能看成蝴蝶。外面風大,仔細著涼,奴婢抱您回內屋吧?”
林蘇乖巧地點點頭,任由春桃將她抱起。在丫鬟轉身的瞬間,她悄悄抬眼,望向庭院深處,眼底的天真爛漫已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片與年齡不符的冷肅與清明。
三年觀察,所見所聞,所思所感,最終沉淀為三個清晰無比的結論:
個人反抗,力量微薄。如琉璃夫人,即便才情絕世,終究依賴他人的庇護,她的成功是偶然的、不可復制的,終究是鏡花水月,無法撼動整個體系。
自上而下改革,阻力巨大。如靜安皇后,即便身居后位,手握權力,可一旦觸及核心利益,便會遭到舊勢力的瘋狂反撲,最終落得個郁郁而終的下場,改革的主張也化為泡影。
這個系統,擁有強大的自我修復和同化能力。它能將一切“異端”吸納為自身的一部分,將現代的詩詞歌賦變成風雅的裝飾,將新穎的技藝變成斂財的工具,卻唯獨扼殺其核心的革新精神,讓一切試圖改變的努力,最終都淪為體系的點綴。
那么,她的路,又在哪里
回到內屋,春桃將她放在鋪著厚厚錦墊的榻上,便轉身去準備點心。林蘇獨自坐著,低頭看著自己小小的手掌。這雙手柔軟、稚嫩,甚至握不住一把沉重的鋤頭,可這雙手的主人,卻擁有著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擁有著對自由與平等的深刻認知——這,便是她最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