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擬旨吧。”皇帝淡淡吩咐道,語氣平靜得仿佛剛才只是下了一道再尋常不過的恩賞旨意。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堆積如山的奏章上,仿佛剛才的決策,不過是他處理萬千政務(wù)中最微不足道的一件。
李德全躬身領(lǐng)命:“奴才遵旨。”他小心翼翼地拿起紙筆,不敢有絲毫怠慢。筆尖落下,將那道看似恩寵、實則暗藏鋒芒的旨意,一字一句地書寫下來。
燭光下,那明黃色的圣旨漸漸成型。它即將被快馬加鞭送往西北,像一塊巨石,投入顧、梁兩家,乃至整個朝堂的深潭之中,激起無盡的漣漪與暗涌。
正院暖閣內(nèi),地龍燒得旺,卻驅(qū)不散盛明蘭心頭驟然襲來的寒意。
心腹管事神色慌張地跪在地上,聲音帶著顫音,將京中快馬傳來的消息一字一句稟報完畢:“夫人,宮里來的消息……陛下有意讓小公子回京,說是體恤侯爺戍邊辛勞,特加恩典。”
“恩典”二字,如同淬了冰的針,狠狠扎進(jìn)明蘭的心里。她如何不知,這所謂的“恩典”背后,是何等冰冷的算計——梁家泣血上書,皇帝既要安撫老臣,又不敢動手握重兵的顧廷燁,便想出了這么個法子,拿她的兒子做質(zhì)子,牽制川地兵權(quán)。
“哐當(dāng)”一聲,明蘭手中的汝窯茶盞重重落在描金八仙桌上,溫?zé)岬牟杷臑R,燙濕了她月白色的綾羅袖口,氤氳的熱氣模糊了桌面的暗紋。可她渾然不覺,指尖冰涼,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她幾乎喘不過氣。
骨肉分離!
這四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在她心尖上來回翻滾。那是她的兒子,是她在顧府內(nèi)宅步步為營、在京城風(fēng)霜中苦苦支撐才護(hù)住的骨肉,是她和顧廷燁歷經(jīng)患難、相濡以沫的見證。如今,竟要因為一個不相干的梁家庶女的死,被送入那深不可測、吃人不吐骨頭的京城,成為任人擺布的籌碼?憑什么!
恐慌與憤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頭,幾乎要沖垮她多年維持的平靜。可僅僅一炷香的功夫,侯府主母的歷練、在無數(shù)次危機(jī)中摸爬滾打練就的本能,便讓她強(qiáng)行壓下了所有屬于母親的柔軟與失態(tài)。她緩緩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底的慌亂已蕩然無存,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與銳利,大腦如同最精密的算盤,飛速運轉(zhuǎn)著,分析著眼前的死局。
皇帝要的是平衡——平衡梁家的怒火,平衡顧廷燁的兵權(quán)。送一個孩子回京,是必然要付出的代價。可這個孩子,絕不能是她盛明蘭的兒子!嫡子是顧府的根基,是她未來的依靠,絕不能置身險境;蓉姐兒分量太輕,不足以安撫梁家,反而會被人詬病顧家沒有誠意,甚至可能讓皇帝覺得顧廷燁敷衍了事,徒增變數(shù)。
那么,誰來替?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準(zhǔn)的探針,掃過顧家龐大而復(fù)雜的家族圖譜。顧廷燁這一脈,除了她的子女,便只有已故原配大哥留下的那一房——大哥英年早逝,只留下一個嫡女嫻姐兒,跟著懦弱無爭的大嫂,在顧府偏僻的院落里如同隱形人般活著。無依無靠,無權(quán)無勢,連下人都敢看輕幾分,這樣的存在,簡直是上天送來的最佳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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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絕妙而冷酷的念頭,如同毒蛇般從心底竄起,瞬間盤踞了她的整個思緒。
死了一個梁家庶女,顧家便賠一個嫡女——不是孫媳婦,而是未來的孫媳婦。大哥是顧廷燁的嫡親兄長,嫻姐兒是正經(jīng)的顧家嫡女,身份高貴,血統(tǒng)純正,用她來與梁家聯(lián)姻,既給足了梁家面子,分量也遠(yuǎn)遠(yuǎn)超過一個“質(zhì)子”名額,足以堵住所有人的嘴。最重要的是,能完美保全她的親生骨肉!
明蘭唇角勾起一抹沒有溫度的弧度,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光。這步棋,走得險,卻勝算極大。大嫂向來膽小怕事,又一心想為女兒謀個好前程,只要稍加引導(dǎo),不愁她不上鉤。而梁家,痛失孫女,所求不過是顏面與公道,一個顧家嫡女做孫媳婦,遠(yuǎn)比公正更實在,更能鞏固家族地位。至于皇帝,既能平息事端,又不用直接與顧廷燁撕破臉,定然樂見其成。
“來人。”明蘭的聲音平靜得可怕,聽不出絲毫情緒波動。
心腹侍女小桃立刻上前躬身聽令。
“你去安排一下,讓府里的人,尤其是大嫂院子附近的,多議論議論永昌侯府。”明蘭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面,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指令,“就說梁家是三朝勛貴,門風(fēng)清正,梁老爺子德高望重,府里的兒郎也都是棟梁之才,京中閨秀若能嫁入梁家,便是天大的福分。再提一提,梁家近日痛失愛孫,想必更疼惜晚輩,若是能得一位知書達(dá)理的孫媳婦,定能慰藉老兩口的傷痛。”
她不需要直接逼迫,也不需要明著暗示。只需營造出足夠的輿論壓力和“美好前景”的誘惑,讓那位急于為女兒謀出路的大嫂自己“悟”出來。她要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仿佛這一切都是大嫂“自愿”為家族分憂,為女兒謀求的良緣。
小桃心中一凜,瞬間明白了夫人的用意,連忙躬身應(yīng)道:“奴婢明白,這就去辦。”
大嫂邵氏的院落本就偏僻,自從天家傳來“兩個小公子將回京伴讀”的消息后,連院中的日光都似被截去了大半,只剩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冷。她尚不知,一張由盛明蘭親手編織的無形巨網(wǎng),已悄然向她母女二人收攏。
明蘭深知,直接逼迫最是下策,只會激起逆反。她要做的,是讓邵氏母女在無形的輿論中,主動意識到“嫁入梁家”是唯一的出路。
先是京中貴婦的茶會與花宴。那些與邵氏素有來往、看似貼心的夫人,開始“不經(jīng)意”地將話題引向永昌侯府。
“要說這京城里的勛貴,論門風(fēng)清正、待人寬厚,永昌侯府真是挑不出第二家。”國公府的王夫人捧著茶盞,語氣贊嘆,目光卻若有似無地掃過邵氏,“前兒我家那頑劣小子,在街市上沖撞了梁家二爺?shù)能囻{,我原以為少不了一頓斥責(zé),誰知梁家二爺非但沒怪罪,還下車安撫孩子,說‘孩童天性,無傷大雅’。這般胸襟,真是難得。”
旁邊的張夫人立刻附和:“可不是嘛!梁家的兒郎,個個教養(yǎng)得極好,文武雙全,連宮里的太傅都時常夸贊。可惜我家只有個小丫頭,不然真想攀這門親——能嫁入這樣的人家,才是女兒家真正的福氣,往后在婆家也能少受多少委屈。”
這些話,像細(xì)密的針,一下下扎在邵氏心上。她攥緊了手中的絹帕,指尖泛白。梁家的好,她自然知曉,可如今這“好”從旁人嘴里說出來,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刻意。她隱隱覺得不對,卻又說不出哪里不對,只覺得一股無形的壓力,正從四面八方涌來。
緊接著,顧家的族中長輩也開始“關(guān)切”地登門。三伯娘是族中有名的老好人,此番卻帶著幾分沉重,拉著邵氏的手嘆道:“我知道你不容易,大哥去得早,你獨自拉扯云薇長大,吃了多少苦。”她話鋒一轉(zhuǎn),語氣變得鄭重,“可云薇也大了,終身大事不能再拖。咱們顧家雖是侯府,但如今全靠廷燁在川地?fù)沃M饷嬉蛄杭夷呛⒆拥氖拢瑢υ蹅冾櫦翌H有微詞,若能借著這機(jī)會,與梁家化干戈為玉帛,于廷燁的前程、于顧家的聲譽,都是天大的好事。”
五叔公更是直接,坐在堂上,喝著茶慢悠悠道:“云薇是顧家的嫡女,身份貴重。梁家如今雖在傷心頭上,但若是能娶到咱們顧家的嫡女做孫媳婦,也算是全了顏面。這事兒辦成了,你是為顧家立了大功,往后誰還敢小瞧你們母女?反之,若是辦不成……”他話未說完,卻帶著不言而喻的威懾,“廷燁在川地本就被皇帝猜忌,若是此事再處理不妥,惹了梁家,觸了龍顏,咱們顧家怕是要大禍臨頭。覆巢之下無完卵,你和云薇,又能依靠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