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選定,天公作美,恰是秋高氣爽、云淡風輕的好時節(jié)。
從清晨寅時起,忠勤伯府袁家便陷入了最后的、有條不紊的忙碌巔峰。府邸內(nèi)外早已裝飾一新,大紅綢緞如瀑布般從朱紅大門一直鋪陳到內(nèi)院正廳,廊下高懸的紅燈籠密密麻麻,映得青磚地面都泛著喜慶的紅光,窗欞、門框、梁柱上皆貼滿了燙金喜字,連墻角的桂樹都系上了紅綢,隨風搖曳間,滿是喜氣。仆役們皆換上簇新的青布衣衫,步履匆匆卻井然有序,有的捧著描金托盤穿梭于賓客之間,有的抬著禮箱往庫房運送,臉上都洋溢著與有榮焉的笑意。門前車馬絡(luò)繹不絕,京中勛貴、清流世家、姻親故舊紛紛登門道賀,管事們高聲唱喏,賀喜聲、寒暄聲、鞭炮聲交織在一起,喧囂直沖云霄,連街對面的百姓都扶老攜幼地圍在府外,踮腳翹首,想一睹這場盛事的風采。
內(nèi)院莊姐兒的閨房內(nèi),卻是另一種緊張而肅穆的氣氛,與外頭的喧鬧形成鮮明對比。
天未亮時,莊姐兒便被貼身丫鬟輕輕扶起,褪去中衣,步入早已備好熱水的浴房。水中撒著玫瑰花瓣與名貴香料,氤氳的熱氣裹著清雅的香氣,將她周身的寒意驅(qū)散。丫鬟們小心翼翼地為她沐浴凈身,動作輕柔,口中念著“洗去塵埃,嫁得良人”的吉利話。沐浴過后,她換上一身素白的中衣,披著繡著纏枝蓮的軟緞披風,坐在梳妝臺前,靜候“全福人”的到來。
不多時,一位鬢發(fā)染霜、精神矍鑠的老婦人被請了進來——她是京中有名的“全福人”,父母公婆健在,夫妻和睦,育有三兒兩女,兒孫滿堂。她手持五彩絲線,坐在莊姐兒對面,先用眉筆輕輕勾勒出纖細的眉形,而后捻起絲線,靈巧地纏繞、拉扯,為她“開臉”。細線彈在臉上,帶來微微的刺癢,卻也絞去了額間頸后的汗毛,露出光潔細膩的肌膚。“祝福新婦,福澤綿長,夫妻和睦,兒孫滿堂。”全福人一邊動作,一邊高聲念著吉祥話,每一個字都帶著對新人的期許。
開臉過后,便是冗雜而精細的梳妝。丫鬟婆子們屏息靜氣,各司其職:一人捧著沉重的大紅嫁衣,一人整理著珠翠頭面,一人跪在地上為她穿襪套鞋。那嫁衣層層疊疊,最外層是織金繡鸞鳳和鳴的霞帔,金線在晨光下流轉(zhuǎn),繡工繁復至極,每一只鸞鳳的羽毛都栩栩如生,每一朵牡丹都飽滿盛放;內(nèi)層是軟緞夾襖,襯著雪白的里子,既保暖又舒適。梳頭媽媽站在身后,將莊姐兒烏黑濃密的長發(fā)打散,用桃木梳細細梳理,一邊梳,一邊高聲唱著吉祥的梳頭歌謠:“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發(fā)齊眉,三梳梳到兒孫滿地,四梳梳到四條銀筍盡標齊……”
莊姐兒端坐在鏡前,腰背挺直,任由眾人擺布。鏡中的少女,面敷細膩的珍珠粉,面色瑩白如玉,唇點朱丹,添了幾分嬌艷。梳頭媽媽將她的頭發(fā)挽成繁復的發(fā)髻,插上赤金點翠鑲嵌珍珠寶石的鳳冠——鳳冠主體由赤金打造,上面鑲嵌著數(shù)十顆圓潤的東珠與色澤濃郁的紅寶石、藍寶石,點翠工藝精致絕倫,鳳凰的羽翼舒展,仿佛下一秒便要展翅高飛,長長的流蘇垂落在肩頭,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珠光寶氣映襯得她容顏絕麗,卻也掩去了最后一絲稚氣。她看著鏡中陌生的、雍容華貴的新娘,眼神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和姐妹們一起偷偷傳閱《化蝶》手稿、哼唱《女駙馬》的自己,如今,那個肆意做夢的少女,終究要告別青澀,踏入人生的新階段。
吉時將至,外頭的鼓樂聲、鞭炮聲愈發(fā)震耳欲聾,喜娘高聲催促:“小姐,吉時快到了,該去正堂拜別老爺夫人了。”
莊姐兒在喜娘的攙扶下,身著沉重的嫁衣,一步步走出閨房。走廊兩側(cè)站滿了府中的丫鬟仆役,皆低著頭,神色恭敬。來到正堂,袁文紹與華蘭早已身著隆重的禮服,端坐于上首的太師椅上。華蘭今日穿了一身絳紅色繡百蝶穿花的褙子,鬢邊簪著赤金點翠步搖,可縱然打扮得喜慶,眼圈卻早已泛紅,強忍著才沒讓淚水落下。袁文紹身著藏青色官袍,神色肅穆,眉頭微蹙,眼中既有對女兒長大成人的欣慰,更有難以掩飾的不舍。
莊姐兒在喜娘的指引下,緩緩跪在父母面前的蒲團上,行三拜九叩大禮。大紅的裙擺鋪散在地上,像一朵盛開的牡丹。
“女兒……拜別父親、母親。”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藏在鳳冠流蘇后的眼眸,早已濕潤。
華蘭再也忍不住,淚水順著臉頰滑落,她連忙用絲帕按住眼角,俯身將女兒扶起,千言萬語堵在喉間,最終只化作一句哽咽的叮囑:“好孩子……到了薄家,要孝順翁姑,敬重夫婿,與妯娌和睦相處,凡事多忍讓,照顧好自己……好好的,娘就放心了。”說著,她從手腕上褪下一只溫潤的羊脂白玉鐲,戴在莊姐兒的手上,“這是娘當年的陪嫁,今日給你,愿你平安順遂,一生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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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文紹也站起身,沉聲道:“薄家是忠良之家,薄小將軍是棟梁之才,你嫁過去,要謹守婦道,勤勉持家,莫墜我袁家聲名,也莫負了薄家的看重。”他的聲音雖低沉,卻帶著沉甸甸的期許。
莊姐兒一一應(yīng)下,淚水終于忍不住滾落,滴在嫁衣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痕跡。她再次叩首,額頭觸碰到冰涼的地面,這一拜,是謝父母養(yǎng)育之恩,是辭少女時代,也是向過往的自己告別。起身時,族中的兄長早已等候在旁,他小心翼翼地將莊姐兒背起,在一片祝福與不舍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大門。華蘭望著女兒的背影,淚水洶涌而出,緊緊抓住袁文紹的衣袖,才能勉強站穩(wěn)。
袁家大門外,迎親的隊伍早已等候多時。薄小將軍一身大紅喜服,腰束玉帶,騎在高頭大馬上,身姿挺拔,英氣勃勃。他劍眉星目,平日里征戰(zhàn)沙場的銳利被今日的喜氣沖淡,臉上帶著掩飾不住的喜悅與一絲緊張,時不時望向袁府大門,眼中滿是期待。
最引人矚目的,莫過于那蜿蜒排列、一眼望不到頭的嫁妝隊伍。箱籠、桌椅、屏風、首飾、布料、金銀器皿、田契、鋪子地契……乃至一口用紅綢包裹的棺材(象征生死都是薄家的人,寓意長久),一應(yīng)俱全。每一件嫁妝都用大紅綢緞精心包裹,箱籠上雕刻著龍鳳呈祥、喜結(jié)連理的吉祥圖案,由身強力壯的健仆抬著,浩浩蕩蕩地從袁府延伸至街頭,真正是“十里紅妝”。這不僅是袁家財富的展示,更是娘家給女兒的底氣與撐腰,讓她在婆家抬得起頭、站得住腳。沿途百姓紛紛驚呼贊嘆,議論聲不絕于耳:“不愧是忠勤伯府,這嫁妝也太豐厚了!”“莊小姐真是好福氣,嫁得好人家,還有這么體面的娘家!”
喜娘將紅蓋頭輕輕蓋在莊姐兒頭上,遮住了她的容顏。兄長將她小心翼翼地送上花轎,轎身雕刻精美,四周掛著流蘇,轎內(nèi)鋪著厚厚的錦墊,柔軟舒適。隨著喜娘一聲“起轎!”,花轎在震天的鼓樂和鞭炮聲中緩緩起程,迎親隊伍浩浩蕩蕩地繞城而行,所到之處,百姓夾道歡呼,風光無限。
花轎行至薄府門前,早已等候在此的薄家仆役立刻燃放鞭炮,鼓樂聲再次響起。薄小將軍翻身下馬,親自走到花轎前,依照禮節(jié),用弓箭對著花轎虛射三箭,寓意驅(qū)邪避災(zāi)。隨后,喜娘攙扶著莊姐兒下轎,跨過馬鞍(象征平安順遂)、邁過火盆(寓意日子紅紅火火、驅(qū)邪避禍),一步步踏入薄府大門。
府內(nèi)早已張燈結(jié)彩,賓客滿座。正堂之上,薄老將軍夫婦身著盛裝,端坐于上首。在喜官的高聲唱喏下,莊姐兒與薄小將軍并肩而立,行三拜大禮:一拜天地,感謝天地庇佑;二拜高堂,孝敬公婆;夫妻對拜,結(jié)為連理。每一個動作都莊重肅穆,賓客們紛紛起身道賀,掌聲雷動。
拜堂儀式結(jié)束后,莊姐兒被送入了精心布置的新房。新房內(nèi)紅燭高照,到處都是喜慶的紅色:大紅的鴛鴦被鋪在床上,墻上貼著大紅的喜字,桌上擺放著花生、桂圓、紅棗、蓮子,寓意“早生貴子”,銅盆里燃燒著龍鳳呈祥的紅燭,燭火跳躍,映得滿室溫暖。她端坐在床榻邊,手持卻扇,遮住容顏,心中既緊張又忐忑,靜靜等待著她的夫婿。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和喧鬧聲,是薄小將軍被親友簇擁著前來“鬧洞房”。眾人起哄著讓新人喝交杯酒、咬蘋果,薄小將軍性情沉穩(wěn),卻也一一應(yīng)下,臉上始終帶著溫和的笑意。在眾人的笑聲中,他依照禮節(jié),拿起一桿精致的玉秤,輕輕挑開了莊姐兒面前的卻扇。
扇子落下的瞬間,四目相對。
薄小將軍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驚艷與喜悅——眼前的新娘,眉如遠山,目若秋水,臉頰泛著淡淡的紅暈,嬌羞動人。莊姐兒抬眸,看到眼前劍眉星目、面帶紅暈的年輕將軍,心中那份忐忑似乎被驅(qū)散了些許,臉上飛起紅霞,羞澀地垂下了眼睫。
眾人見狀,又笑鬧了一番,說了許多吉利話,方才漸漸散去,給新人留下獨處的空間。
喧鬧過后,新房內(nèi)終于只剩下他們二人。
紅燭靜靜地燃燒著,燭芯偶爾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酒香與甜香。莊姐兒微微抬眸,看向自己的丈夫,那個即將與她共度一生的人。薄小將軍也正望著她,眼神溫柔,輕聲道:“今日辛苦你了。”他的聲音低沉悅耳,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莊姐兒輕輕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絲淺淺的笑意。
府外的喧囂漸漸平息,夜色漸深,紅燭依舊明亮。莊姐兒(如今該稱她為薄袁氏)知道,前路或許有未知的挑戰(zhàn),但此刻,在這滿室喜慶的紅光中,在身邊人的溫柔注視下,似乎也蘊含著新的希望。這場盛大的婚禮,是她人生的轉(zhuǎn)折點,從今日起,她將以新的身份,開啟一段漫長而真實的婚姻生活,奔赴屬于她的、安穩(wěn)而踏實的未來。
震耳欲聾的喜慶鑼鼓敲得人心頭發(fā)顫,漫天飛舞的鮮艷彩紙像落雨般飄灑,賓客們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笑臉,還有那身著大紅嫁衣、被兄長安穩(wěn)背出府門的莊姐兒——她鳳冠霞帔,身姿端莊,縱然紅蓋頭遮面,也能讓人想見那份嬌羞與憧憬。這一切繁華熱鬧的景象,在墨蘭眼中,卻仿佛隔著一層厚重的、模糊的紗幔,喧囂進不了她的耳,喜色入不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