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闈之日,天剛蒙蒙亮,京城貢院外已人頭攢動,黑壓壓擠滿了前來送考的家人仆役。車馬轔轔,人聲鼎沸,空氣中彌漫著緊張與期盼交織的氣息,每一張臉上都寫著對功名的渴望與忐忑。墨蘭與嫂子柳氏一同前來,為兄長盛長楓送考。
盛長楓穿著一身嶄新的寶藍色儒衫,腰束玉帶,面容俊朗,眉宇間意氣風(fēng)發(fā)。他緊緊拉著柳氏的手,聲音因激動而有些發(fā)亮,帶著幾分志在必得的亢奮:“娘子放心!此次我必能高中!你且在府中安心等候,早些打點行裝,只等放榜后,我們便準(zhǔn)備外放出京,也過過獨當(dāng)一面的日子!”他眼中閃爍著熟悉的、幾乎每次春闈前都會燃起的雄心壯志,仿佛那金榜題名的榮耀已近在咫尺。
柳氏臉上掛著溫婉得體的笑容,輕輕回握他的手,柔聲道:“官人安心進去便是,莫要分心。妾身在家中備好你愛吃的糕點,等你凱旋。”她的話語滿是支持,眼神里卻帶著一絲歷經(jīng)多次失望后的平靜,不似長楓那般亢奮。這些年,盛長楓屢考屢敗,卻始終斗志不減,柳氏早已習(xí)慣了這般場景,只是默默支持,不再抱過高的期許。
墨蘭站在一旁,身著月白繡蘭紋褙子,靜靜看著兄長這副模樣,幾不可查地搖了搖頭。這般場景,她見過太多次了。每一次春闈,長楓都是這般信心滿滿,唾沫橫飛地描繪著高中后的光景,可每一次,都是鎩羽而歸。那“收拾行裝準(zhǔn)備外派”的話,幾乎成了他每次入場前的固定說辭,聽得人耳朵都起了繭。曾經(jīng)的她,或許還會被這份虛假的繁榮所感染,生出幾分“兄長若能高中,自己在侯府也能更有底氣”的期待,如今卻只覺得有些疲累,甚至隱隱生出一絲憐憫。
長楓又絮絮叨叨囑咐了柳氏幾句,無非是讓她照料好家中事務(wù)、留意放榜日期等,才終于在監(jiān)考官的吆喝聲中,隨著人流,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向那扇朱紅大門——那扇決定無數(shù)士子命運的貢院大門,背影挺拔,仿佛承載著全家的希望。
待長楓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門內(nèi),周遭的喧囂似乎才重新涌入耳中。柳氏轉(zhuǎn)過頭,看向墨蘭,臉上的笑容淡去些許,露出一抹閑聊的神色,語氣平淡地拋出了一個消息:“四妹妹可知曉?五弟(盛長棟)前些日子納了一房妾室。”
墨蘭聞言,猛地一怔,眼睛瞬間睜大,臉上寫滿了錯愕與難以置信,她下意識地重復(fù)道:“長棟……納妾了?”
她那表情,分明是已將這個庶出的弟弟忘到了九霄云外,乍然聽聞他的消息,還是這等“成家立業(yè)”般的大事,沖擊著實不小。在她的印象里,長棟還是那個在盛家老宅里,躲在角落里沉默寡言、怯生生的瘦小身影,怎么忽然就長大了,在外為官,還納了妾?
柳氏將她的反應(yīng)看在眼里,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是啊。五弟如今在外地任上,雖說官職不高,只是個從七品的推官,倒也安穩(wěn)本分。納的是當(dāng)?shù)匾粋€小吏的女兒,據(jù)說性子溫婉,是個本分過日子的。因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又隔著千山萬水,便沒特意張揚,只在給老太太和老爺?shù)募倚胖刑崃艘痪洹!?/p>
墨蘭半晌無言,腦海中一片混亂。長棟……那個幾乎如同影子般、在盛家存在感極低的庶弟,那個她從未放在心上、甚至很少主動搭話的弟弟,竟然也到了納妾的年紀,在外站穩(wěn)了腳跟?時間過得真快,快到她幾乎想不起這個弟弟具體的模樣,只殘留著一個模糊的、怯懦安靜的輪廓。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盛家老宅的庭院里,夏日的午后,她和如蘭、明蘭在廊下玩耍,遠遠看到長棟躲在石榴樹后,手里攥著半塊糕點,用渴望又畏懼的眼神看著她們。那時的她,滿心滿眼都是如何討爹爹和小娘的歡心,如何壓過如蘭、明蘭,何曾對這個不起眼的庶弟有過半分姐弟之情?甚至有時,還會跟著旁人一起,下意識地忽視他的存在。
一種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有對時光流逝的恍惚,有對自己親情淡漠的慚愧,更多的,卻是一種物是人非的蒼涼感。她與長楓、長棟,雖是一父所出的親姐弟,卻仿佛走在三條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漸行漸遠,再也沒有了往日的交集。長楓困于科場,執(zhí)著于虛無的功名,一次次滿懷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而歸;長棟安于外任,過著平淡安穩(wěn)、與她毫無交集的生活;而她自己,困在這永昌侯府的后院,為了女兒們的將來,為了自身的安穩(wěn),步步為營,掙扎求存。
柳氏看著墨蘭臉上未散的震驚與眼底深藏的不解,嘴角掠過一絲幾不可查的、帶著涼意的弧度。她端起手邊的青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沫,語氣依舊平淡無波,卻像一把鈍刀子,慢慢割開那層包裹著家族親情的溫情脈脈的表象。
“過得不好?”柳氏抬眼,目光里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了然與淡漠,“一個被主母因‘延嗣’為由,隨意安排給爺們兒的妾室,一個被當(dāng)作泄欲、生子工具抬進府的‘物件’,在這后宅里,能有什么真正的好日子過?無非是看主母心情,賞一口安生飯吃,不被苛待,便已是天大的幸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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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蘭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猛地升起,順著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識地反駁,聲音里帶著一絲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急切與惶恐:“可……可長棟他自己也是小娘生的啊!他應(yīng)當(dāng)……應(yīng)當(dāng)更明白小娘的處境,更能體諒這份艱難才是!他怎么也能……這和大哥(長柏)那樣的嫡子,怎么能一樣?”
這是墨蘭心中藏了許多年的、近乎天真的想法。她總以為,同為庶出,經(jīng)歷過生母在府中仰人鼻息的滋味,長楓和長棟應(yīng)該對妾室、對庶出子女有一份天然的憐憫和同理心,不至于像那些嫡出的爺們兒般冷漠。
柳氏聞言,像是聽到了什么極其有趣的事情,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聲,那笑聲里沒有半分暖意。她放下茶杯,目光直直地看向墨蘭,那眼神銳利得如同刀鋒,幾乎要將墨蘭的偽裝與自欺欺人徹底剖開:“四妹妹,你怎的到了如今,還如此天真?”
她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重錘般敲在墨蘭的心上:“或許,正因為他自己是小娘生的,才更要拼命地向嫡母、向父親、向這個看重嫡庶尊卑的世道證明,他和他那位‘上不得臺面’的生母不一樣!他要撇清所有與‘庶出’相關(guān)的‘不堪’,更要恪守‘規(guī)矩’,更要顯得‘明事理’,才能在世人眼中站穩(wěn)腳跟,才能擺脫生母的陰影。”
柳氏頓了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語氣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冷靜與總結(jié):“要我說,咱們盛家的男子,骨子里或許都是一樣的薄情。只不過,你三哥哥(長楓)是把這份不堪擺在了明面上,好色、無能、眼高手低,喜怒形于色,藏不住半分心思。而另外三位……”
她的視線仿佛穿透了馬車廂壁,望向了遠在貢院的長楓,望向了外放任上的長棟,也望向了那位官聲赫赫、人人稱頌的大哥長柏。
“不過是藏得更深些,偽裝得更好些罷了。大哥兒(長柏)端方持重,是國之棟梁,人人都贊他君子如玉,可你見他后院里,除了大嫂海氏,可曾有過第二個女人?是他真的清心寡欲,不愿納妾?還是他身為嫡長子,要維持‘賢德’的名聲,不能納妾?抑或是……他根本不屑于此,在他眼里,正妻是家族責(zé)任,妾室是滿足需求的物件,涇渭分明,從不會投入半分多余的感情。五哥兒(長棟)如今,不也是有樣學(xué)樣?他越是對妾室淡漠,越是恪守‘主母為尊’的規(guī)矩,便越能顯得他‘明事理’、‘懂分寸’,越能讓嫡母和父親放心。”
“說到底,”柳氏的聲音徹底冷了下去,像寒冬的冰棱,“在這些爺們兒眼里,女人,尤其是妾室,與那書房里的筆墨紙硯、馬廄里的駿馬鷹犬,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有用時便用著,能為他們生兒育女、排遣寂寞,便是‘好物’;無用了,或礙事了,便可隨意丟棄、任意處置,半分留戀都不會有。你說的情分?那是什么稀罕物?在家族體面、個人前程面前,一文不值。”
墨蘭徹底僵住了,坐在那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氣,臉色蒼白如紙,毫無血色。
柳氏的話,像一道驚雷,劈開了她心中最后一點自欺欺人的迷霧,將所有殘酷的真相赤裸裸地擺在了她的面前。
她想起了父親盛纮對小娘林噙霜的“寵愛”——那般纏綿悱惻,那般情深意重,可到頭來,當(dāng)小娘失去了籠絡(luò)他的價值,甚至成為盛家的“污點”時,他能毫不猶豫地舍棄,冷著臉看著她被禁足、被磋磨,連最后一面都不肯多見;她想起了長楓對身邊丫鬟的輕浮與隨意,今日寵這個,明日戀那個,不過是一時興起的逗弄;她想起了長柏對海氏的尊重與相敬如賓,那般舉案齊眉,卻始終隔著一層淡淡的疏離,從未有過真正的親昵與熱絡(luò);如今,又加上了長棟——這個同為庶出的弟弟,將這“薄情”學(xué)得青出于藍,用對妾室的冷漠,來標(biāo)榜自己的“規(guī)矩”與“正統(tǒng)”。
原來,不是她的小娘手段不夠高明,不是她墨蘭當(dāng)初不夠努力、不夠爭氣。
而是在這個既定的規(guī)則下,她們這些女子,從始至終,在盛家男人眼中,就未曾被當(dāng)作平等的人來看待過。所謂的“寵愛”,不過是主人對寵物一時興起的逗弄;所謂的“情分”,不過是權(quán)衡利弊后的一點施舍;所謂的“尊重”,不過是維持體面的一種姿態(tài)。一旦觸及他們的核心利益,所有的溫情都會煙消云散,只剩下冰冷的算計與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