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會將啟未啟之際,府中賓客尚在庭院里閑談寒暄,絲竹之聲隔著雕花窗欞隱約傳來,添了幾分熱鬧。梁夫人卻特意遣了貼身嬤嬤,將嫻姐兒引至內(nèi)間暖閣。這暖閣陳設雅致,臨窗擺著一張鋪著素色錦墊的梨花木榻,案上燃著一爐清雅的百合香,煙氣裊裊,驅(qū)散了暮春的微寒。
梁夫人早已端坐榻上,見嫻姐兒進來,忙笑著起身相迎,一把拉住她的手。那雙手溫暖厚實,帶著長輩特有的慈愛溫度,輕輕摩挲著她的手背,力道適中,既不顯得生分,也無半分逾矩的親昵。梁夫人上下打量著她,目光從她鬢邊素雅的銀簪,落到她身上那身水藍色細棉布衣裙,眼底的笑意愈發(fā)真切:“好孩子,今日這身衣裳選得真好?!?/p>
她聲音溫和,像春日里拂過柳梢的風,清晰地傳到暖閣每一個角落,連門外悄悄立著的錦哥兒都聽得一清二楚,“水藍襯得你膚色愈發(fā)瑩白,料子雖不張揚,卻漿洗得干凈挺括,一看就是你自己真心喜愛的。我們嫻姐兒是越來越懂事了,知書達理,模樣又周正,祖母瞧著心里就歡喜得緊。”
這話絕非客套的寒暄。梁夫人久在世家后宅,見多了趨炎附勢的逢迎與言不由衷的夸贊,她此刻的語氣里,滿是不加掩飾的疼愛與認可——她是在借著這席話,告訴府中所有伺候的人,也告訴即將進來的錦哥兒,眼前這姑娘,是她梁夫人放在心尖上疼的未來孫媳,誰也怠慢不得。
嫻姐兒被這突如其來的、毫無保留的夸贊說得一怔。在顧侯府的這些年,她聽慣了“符合身份”“恪守規(guī)矩”的評價,卻從未有人這般直白地夸贊她“衣裳選得好”“模樣周正”,更無人這般純粹地表達“歡喜”。那股暖意順著梁夫人的手掌蔓延開來,一路暖到心口,將她一直緊繃著的、怯懦不安的心弦輕輕撥動。她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像蒙塵的星辰被拭去了污垢,透著受寵若驚的欣喜,臉頰也泛起淡淡的紅暈,連忙垂下眼睫,聲音細弱卻清晰:“謝祖母夸贊,嫻兒不敢當?!?/p>
“怎么不敢當?”梁夫人拉著她在榻邊坐下,順手為她理了理鬢邊微亂的碎發(fā),動作自然而輕柔,“你這般好的孩子,就該被好好疼著。”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丫鬟輕細的通報聲,錦哥兒便被引了進來。他今日穿了一身嶄新的寶藍色暗紋錦袍,腰間系著同色系的玉帶,襯得他小小的身板愈發(fā)挺拔。許是特意打理過,額前的碎發(fā)梳得整整齊齊,眉眼間雖仍帶著幾分少年人的青澀,卻比往日多了幾分鄭重。一進門,他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對著梁夫人躬身行禮,聲音朗朗:“孫兒給祖母請安?!?/p>
“快過來?!绷悍蛉诵χ惺?,眼神里滿是疼愛,“正和你嫻姐姐說著話呢,你們小孩子家,許久不見,自己說說話去,祖母在這兒看著,不打擾你們?!?/p>
這話既給了兩個孩子名正言順交流的由頭,又以長輩的身份為他們作保,免去了男女授受不親的尷尬,盡顯長輩的通透與周全。
錦哥兒應聲走上前,站在嫻姐兒面前。他的耳根悄悄泛紅,像熟透的櫻桃,連脖頸都染上了淡淡的粉色,顯然是有些緊張。但他的眼神卻很認真,緊緊盯著嫻姐兒的眼睛,沒有半分閃躲,仿佛要將自己所有的心意都通過這目光傳遞出去。他從懷中取出一個繡著纏枝蓮紋的錦囊,那是蘇氏昨日特意為他準備的,針腳細密,配色雅致。錦哥兒小心翼翼地解開錦囊上的流蘇繩結(jié),將里面的東西輕輕取出——一枚瑩潤的圓形羊脂白玉佩,還有一只同樣質(zhì)地的玉鐲,靜靜躺在他的掌心。
那玉佩形制別致,內(nèi)圈是一塊完整的圓形玉璧,外圈套著一個略大的玉環(huán),輕輕一撥,內(nèi)圈玉璧便會緩緩轉(zhuǎn)動,發(fā)出細碎而溫潤的聲響。而那只玉鐲,明顯是由外圈玉環(huán)打磨而成,邊緣被磨得光滑無比,內(nèi)側(cè)還隱隱能看到與玉佩相連的痕跡,卻絲毫不顯粗糙,反而透著一種渾然天成的默契。
“嫻……嫻姐姐。”錦哥兒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但他努力穩(wěn)住氣息,將林蘇教他的話,用自己最真誠的方式說了出來,“這個……送給你。”
他先拿起那枚玉佩,指尖輕輕撥動著內(nèi)圈的玉璧,讓它在暖閣的燭光下緩緩轉(zhuǎn)動,折射出柔和的光暈,“這玉佩和這手鐲,本是……本是源自同一塊玉料,日夜相伴,相依相存的?!?/p>
他的目光落在玉佩上,又轉(zhuǎn)向嫻姐兒,眼神里滿是鄭重:“這玉佩我留著,”說著,他將玉佩小心翼翼地放回自己懷中,貼身收好,然后拿起那只玉鐲,雙手捧著,遞到嫻姐兒面前,“這手鐲……給你。它們雖分開了,但根源是一樣的……我……我希望……”
他想說“見玉如見人,彼此牽掛,不相負”,可話到嘴邊,卻覺得那些過于細膩的辭藻有些難以啟齒。他頓了頓,臉頰更紅了,卻依舊堅持著說完,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我希望……往后無論何時,你看到這手鐲,都能想起,有個人在惦記著你,護著你?!?/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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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華麗的辭藻,沒有刻意的煽情,只有少年人笨拙卻純粹的真誠。可正是這份不加修飾的心意,比任何甜言蜜語都更能打動人心。
嫻姐兒看著他手中那只溫潤的玉鐲,聽著他斷斷續(xù)續(xù)卻無比真摯的話語,再想起方才梁夫人毫不掩飾的疼愛,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流瞬間涌遍全身。在顧侯府,她得到的是規(guī)訓與監(jiān)視,是小心翼翼的揣摩與迎合,卻從未有過這般被人放在心上、被人珍視、被人明確接納的感覺。這份突如其來的溫暖,太過珍貴,太過厚重,讓她鼻頭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晶瑩的淚珠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幾乎要落下。
“哎呦,這可不敢哭?!绷悍蛉诉B忙笑著出聲,語氣里帶著慈愛的調(diào)侃,伸手輕輕拍了拍嫻姐兒的手背,“今天是咱們錦哥兒考中秀才的好日子,是喜日子,該笑才對!快收下,這可是錦哥兒的一片心呢,他為了這禮物,前幾日就開始琢磨了?!?/p>
嫻姐兒聞言,連忙用力眨了眨眼,將即將落下的淚意逼了回去。她看著錦哥兒那雙滿是緊張與期盼的眼睛,看著他手中那只帶著體溫的玉鐲,心中再無半分猶豫。她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接過玉鐲,指尖觸到那溫潤光滑的玉面,一股暖意瞬間從指尖蔓延至心底。她將玉鐲緊緊握在手心,仿佛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諾,一份在壓抑歲月里難得的光亮,抬起頭,看著錦哥兒,聲音雖輕,卻帶著從未有過的堅定與歡喜:“謝謝……謝謝錦弟弟,我很喜歡?!?/p>
錦哥兒見她收下了禮物,還說“很喜歡”,臉上瞬間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那笑容明媚而純粹,像夏日里最燦爛的陽光,驅(qū)散了他所有的緊張與不安,連耳根的紅暈都顯得愈發(fā)可愛。他看著嫻姐兒緊緊握著玉鐲的模樣,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比自己考中秀才時還要開心。
暖閣內(nèi)的百合香正濃,燭光溫柔地淌在三人身上,氣氛溫馨得像一捧融化的蜜糖。嫻姐兒捧著那只溫潤的羊脂白玉鐲,指尖摩挲著光滑的鐲身,眼底滿是珍視。她依著梁夫人的話,小心翼翼地將玉鐲往手腕上套——先是纖細的指尖穿過,順著掌心的弧度輕輕下滑,玉質(zhì)的微涼觸到肌膚,帶來一陣清爽的觸感。
可就在玉鐲滑到腕骨處時,卻忽然頓了頓,隨即松松散散地落在了手腕上。嫻姐兒輕輕一動,玉鐲便在腕間晃悠起來,空隙足能塞進一根手指,險些就要滑脫。
錦哥兒在一旁屏住呼吸看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只玉鐲,滿心都是期待??梢灰娺@情形,他的小臉“唰”地一下就紅透了,從臉頰一直蔓延到耳根,連脖頸都染上了一層滾燙的粉色。他又是窘迫又是懊惱,雙手下意識地攥成了拳頭,指尖都有些發(fā)白,脫口而出的話帶著急慌慌的變調(diào):“不、不是我!我本來……我本來是估摸著你的手腕尺寸來的!”
他急著解釋,語速又快又亂:“我找玉匠的時候,特意說了要做小些,還拿了我娘以前戴過的細鐲當樣子……都怪我,昨晚太急著趕工,沒仔細核對,才、才弄大了……”少年人滿心的誠意被這突如其來的小意外打亂,臉上滿是無措,仿佛自己犯了多大的過錯。
他的話還沒說完,嫻姐兒已連忙用另一只手捂住腕間的玉鐲,緊緊攥著,生怕它真的掉在地上摔壞了。那玉鐲在她掌心溫熱起來,像握著一份沉甸甸的心意。她抬起眼,看向窘迫得快要低下頭的錦哥兒,眼神里沒有半分責怪,反而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安撫,還有一抹淡淡的自我檢討,細聲細氣地接過話頭:“不怪錦弟弟,是……是我太瘦了。”
她的手腕確實纖細,常年在侯府壓抑的環(huán)境里,食不知味,寢不安席,身子骨本就單薄,腕間更是沒什么肉。這話她說得輕描淡寫,卻帶著一種習慣性的討好與隱忍,懂事得讓人心疼——仿佛任何不圓滿,都該由自己來承擔。
梁夫人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嘴角噙著的笑意里多了幾分憐惜。她先是伸出手,溫熱的掌心輕輕摸了摸錦哥兒發(fā)燙的耳朵,那觸感帶著長輩的慈愛,瞬間撫平了少年人幾分慌亂。梁夫人語氣溫和而篤定,聲音像裹了蜜糖般讓人安心:“傻孩子,急什么?祖母知道,不是你故意做大了?!?/p>
接著,她轉(zhuǎn)過身,輕輕將嫻姐兒攬進懷里。這一抱,只覺得懷中人的身子單薄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肩胛骨硌得人有些心疼。梁夫人心中無聲地嘆息,語氣卻依舊帶著讓人放下心防的笑意,她低頭看著懷里的嫻姐兒,伸手拿起那只略顯空蕩的玉鐲,在她腕上輕輕比了比,笑道:“祖母也說了,不是你太瘦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