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漆大門在身后緩緩閉合,隔絕了侯府的熏香與靜謐,林蘇站在東大街的青石板路上,指尖仍殘留著門環冰涼的觸感。高墻外的風裹挾著復雜的氣息撲面而來——剛出爐的胡餅焦香、胭脂鋪的甜膩香膏味、馬匹走過揚起的塵土味、還有市井間特有的煙火氣,交織成一股鮮活而粗糲的味道,狠狠撞進她七年來被精心呵護的感官世界。
“姑娘你快看!”采荷攥著她的衣袖,聲音里滿是按捺不住的興奮,“那是聚寶閣的金飾,亮得晃眼呢!還有前頭那家‘醉春樓’,聽說他們家的桂花糕是京中一絕!”
林蘇順著她的手指望去,眼前是一幅流動的市井長卷。青瓦飛檐下,店鋪鱗次櫛比,綢緞莊的伙計正麻利地展開一匹云錦,孔雀金線在陽光下流轉,引得路過的貴女駐足;雜貨鋪門口,掌柜的正高聲吆喝著時令蔬果,聲音洪亮穿透人群;挑著貨郎擔的小販搖著撥浪鼓,鼓點清脆,吸引著成群的孩童圍攏過去。行人摩肩接踵,有穿著綾羅綢緞、手搖折扇的公子哥,也有身著短打、肩扛重物的腳夫,每個人都步履匆匆,臉上帶著各自的神情——或是閑適,或是焦灼,或是為生計奔波的疲憊。
這便是她日日在書中讀到、聽下人描述的人間煙火。林蘇的眼眸亮得驚人,小手輕輕撥開額前的碎發,腳步不自覺地跟著人流挪動。她像一塊海綿,貪婪地吸收著眼前的一切:路邊攤販手中捏出的糖人,造型憨態可掬,引得孩童們哭鬧著要爹買;說書人敲著醒木,眉飛色舞地講著三國故事,周圍圍滿了聽得入迷的聽眾,時不時發出陣陣喝彩。
采荷早已被街角的絲帕攤吸引,拿起一方繡著蘭草的帕子細細端詳,轉頭想和林蘇分享,卻見自家小姐的腳步停在了街角,眼神變得異常凝重。
采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心臟猛地一縮。
街角的陰影里,蜷縮著一位老婦人。她的頭發花白凌亂,如同枯草般貼在頭皮上,身上穿著一件打滿補丁、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棉襖,裸露在外的手臂干瘦如柴,布滿了深淺不一的皺紋和凍瘡。她面前擺著一個豁口的粗瓷碗,碗底空空如也,只有幾粒塵土。老婦人微微垂著頭,眼神空洞得像一口枯井,任憑路過的行人來來往往,偶爾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她也毫無反應,仿佛早已被這世間的寒涼凍僵了靈魂。
不遠處,幾個半大的孩子正穿梭在人群中乞討。他們個個面黃肌瘦,顴骨高聳,嘴唇干裂起皮,身上的衣服又臟又破,勉強能遮住身體。最小的那個孩子不過四五歲的年紀,被稍大些的孩子牽著,怯生生地拉著行人的衣袖,聲音細弱蚊蠅:“行行好,給點吃的吧……”有人不耐煩地揮開他們的手,有人面露不忍,丟下幾文銅錢,孩子們立刻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撲過去,小心翼翼地將銅錢揣進懷里,臉上露出混雜著感激與卑微的笑容。
再往前走,藥鋪門口圍了一小圈人。一個壯年漢子跪在地上,雙手緊緊抓著藥鋪伙計的褲腳,聲音嘶啞地哀求:“小哥,求求你,再寬限幾日,我一定把藥錢湊齊!我娘子還等著這藥救命啊!”他的額頭青筋暴起,眼眶通紅,布滿血絲,顯然是急到了極點。伙計卻一臉為難,用力掙開他的手:“大叔,不是我不通情理,掌柜的有規矩,概不賒賬。您已經欠了半個月了,我們也難做啊!”漢子被推搡著摔倒在地,他望著藥鋪緊閉的大門,眼中的光芒一點點熄滅,最終只剩下無盡的絕望,看得人心中一緊。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這句早已爛熟于心的詩句,此刻不再是書本上冰冷的文字,而是化作了眼前活生生的景象,帶著沉甸甸的重量,狠狠砸在林蘇的心上。前世在扶貧辦工作的記憶如潮水般涌來,那些偏遠山區里,因貧困而掙扎的鄉親們,他們的眼神與此刻老婦人的空洞、漢子的絕望、孩子們的卑微,何其相似!
那時的她,有國家作為后盾,有完善的扶貧政策作為支撐,她可以奔走呼吁,可以申請資金,可以引進項目,盡自己所能去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可現在,她只是一個七歲的侯府小姐,手無縛雞之力,身處一個等級森嚴、貧富差距懸殊的時代。她能做什么?她的力量,在這龐大的不公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席卷而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采荷察覺到她的不對勁,連忙上前扶住她,擔憂地問:“姑娘,您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林蘇搖了搖頭,指尖冰涼,她用力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疼痛感讓她稍稍清醒。她不能退縮,不能絕望。前世的經歷告訴她,再艱難的處境,也總有改變的可能;再渺小的力量,匯聚起來也能形成江河。侯府里的改變是起點,但絕不是終點。真正的“貧”,從來不是一兩個人的困境,而是整個時代的沉疴。
“采荷,我們去城郊桑園。”林蘇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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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荷雖滿心不解,不明白好好的街市不逛,為何要去偏僻的城郊,但見姑娘神色凝重,也不敢多問,只得順從地引著路。兩人沿著青石板路一路前行,漸漸遠離了市中心的喧鬧,行人越來越少,耳邊的吆喝聲也漸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偶爾傳來的雞鳴犬吠。
空氣中的氣息也變了,不再是市井的煙火氣,而是彌漫著泥土的芬芳和植物的清新。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一片廣闊的桑園突然出現在眼前,如同一片綠色的海洋,在初夏的陽光下鋪展開來,一眼望不到邊際。
桑葉長得肥嫩多汁,綠油油的,層層疊疊,遮住了腳下的土地。無數穿著粗布衣裳的婦人、少女,還有半大的孩子,分散在桑園里,彎腰采摘著桑葉。她們的動作熟練而麻利,手指在桑葉間穿梭,很快就摘滿一把,然后小心翼翼地放進背上的竹簍里。
林蘇站在田埂上,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陽光毫無遮攔地照射在她們身上,曬得她們皮膚黝黑發亮。汗水順著額角滑落,浸濕了她們的鬢發和衣衫,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單薄而疲憊的輪廓。沒有人說話,整個桑園里只有桑葉被掐斷時發出的細微“咔嚓”聲,偶爾有婦人直起身,捶捶酸痛的腰,發出一聲輕微的嘆息,隨即又彎下腰,繼續采摘。
她們的手指大多粗糙不堪,指關節突出,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和桑葉的汁液,那是常年勞作留下的痕跡。有個約莫十歲的小姑娘,個子還很矮,夠不到高處的桑葉,便踮著腳尖,努力伸長手臂,小臉憋得通紅。她的竹簍已經半滿,顯然已經勞作了許久,額頭上的汗水順著臉頰滑落,滴進泥土里,瞬間沒了蹤影。
林蘇的目光落在她們背上的竹簍上,又想起了自己衣櫥里那些華麗的絲綢衣裳。那些流光溢彩的云錦、蜀錦、杭綢,那些繡著精致花紋的褙子、羅裙,不都是用這些桑葉喂養的蠶寶寶吐出的絲織成的嗎?侯府里的女眷們穿著這些絲綢,彰顯著身份的尊貴與體面,享受著旁人艷羨的目光,可誰會想到,這些光鮮亮麗的背后,是無數采桑人日復一日的辛勞與汗水?她們的付出,被完美地隱藏在華麗的衣料之下,無人看見,無人問津。
這就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人的生活。她們沒有侯府的錦衣玉食,沒有無憂無慮的童年,甚至沒有選擇自己人生的權利,只能日復一日地勞作,為生計奔波,在泥土里刨食,勉強維持著溫飽。
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閃電般劈開了林蘇腦海中最后的迷茫。她之前所做的一切,改變母親的觀念,善待身邊的下人,教導姐妹尊重他人,這些固然重要,但都只是局限在侯府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真正的扶貧,真正的改變,不能只停留在內宅,不能只惠及少數人。她要走出去,走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了解這個時代的底層百姓,去尋找能夠真正改善他們生活的方法。
眼前的桑園,這些采桑人,或許就是她的起點。
林蘇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的泥土芬芳混雜著桑葉的清香,讓她紛亂的心漸漸平靜下來。她轉身看向采荷,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新奇與凝重,而是多了一份堅定與從容:“我們回去吧。”
回府的路上,林蘇異常沉默。她坐在馬車上,掀起車簾的一角,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風景——青石板路、兩旁的樹木、偶爾路過的行人,心中思緒萬千。采荷以為姑娘是累了,安靜地坐在一旁,不敢打擾。
只有林蘇自己知道,有些東西,從她踏出侯府大門,看到那真實人間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徹底改變了。她心中的“扶貧”,不再僅僅是一個模糊的念頭,而是有了具體的方向;她未來的路,也不再僅僅是局限于侯府的內宅爭斗,而是延伸到了更廣闊的天地。
馬車駛進侯府的朱漆大門,熟悉的熏香再次縈繞鼻尖,可林蘇的心,卻早已不在這深宅大院里。她的目光越過高墻,望向了遠方,那里有她想要了解的人間,有她想要幫助的百姓,有她想要實現的理想。
七歲的她,或許還很渺小,或許前路充滿了未知與艱難,但她的心中,已經種下了一顆名為“改變”的種子。她知道,這條路注定漫長而坎坷,但她不會退縮。因為她見過了人間的疾苦,便再也無法視而不見;因為她心中有一份沉甸甸的責任,便再也無法安于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