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株老梧桐長得枝繁葉茂,淡紫色的圓錐花序簇擁在枝頭,如云似霧,風一吹,細碎的花瓣簌簌飄落,鋪得青石小徑上一片淺紫。本該是賞景閑話的時節,正堂里的氣氛卻凝滯得能滴出水來,連檐下的雀鳴都透著幾分小心翼翼。
正堂正中,梁夫人端坐在鋪著軟墊的太師椅上,一身深紫色織金褙子,領口袖口繡著纏枝蓮紋樣,滿頭銀發梳得一絲不茍,用赤金鑲珠的發簪固定著。她手里捻著一串沉香佛珠,指節因用力而微微發白,“啪”的一聲,佛珠被重重按在手邊的梨花木茶幾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打破了堂內的死寂。
下首的梨花木椅上,坐著顧家大嫂邵氏。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素綢襦裙,鬢邊只簪了一朵素色珠花,此刻正用一方素帕緊緊按著眼角,肩膀微微聳動,聲音哽咽得不成樣子:“老夫人,求您了……實在是情況有變,這婚事,能否再提前些時日?下下月初八就是個極好的黃道吉日,宜嫁娶……”
“顧大娘子,”梁夫人的聲音帶著不加掩飾的冷意,眼神如利劍般掃過邵氏,“你這話我倒是新鮮。尋常人家嫁女兒,哪個不是恨不得多留些時日,仔細教導管家理事的規矩,備足三媒六聘、綾羅綢緞的嫁妝,風風光光地送出去?你倒好,嫻姐兒是我看著長大的,知書達理、溫順賢淑,我梁家自然是喜歡的。可你這般急切,倒像是我們梁家的錦哥兒是什么燙手山芋,生怕晚了一步就娶不上?還是說,你們顧家姑娘有什么不得不急著出門的緣由,怕耽誤了?”
這話誅心至極,帶著赤裸裸的質疑和敲打。邵氏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血色褪得一干二凈,眼淚流得更兇了,嘴唇哆嗦著,像是有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口,卻偏偏說不出口,只能發出壓抑的啜泣聲。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蘇氏和墨蘭得了消息,急匆匆地趕了過來。蘇氏一進廳堂,見這劍拔弩張的架勢,梁夫人面色鐵青,邵氏哭得肝腸寸斷,立刻放緩了腳步,臉上堆起溫和的笑意,上前打圓場:“母親息怒,顧大娘子想必也是有難言之隱的。都是親上加親的姻親,有話好好說,莫要傷了和氣。”她說著,悄悄給邵氏遞了個眼色,示意她先穩住情緒。
墨蘭跟在蘇氏身后,穿著一身淺碧色繡玉蘭花的襦裙,身姿溫婉,神色卻帶著幾分沉靜的觀察。她看著邵氏那副欲言又止、只會哭泣的模樣,再回味梁夫人那句“不得不急著出門的緣由”,心中猛地一動,一個被她忽略許久的名字驟然跳了出來——蓉姐兒!
是了,顧廷燁那個外室曼娘帶來的女兒,比嫻姐兒還大上兩三歲,這些年一直養在顧府,身份尷尬至極,既不算嫡女,也不算正經庶女。按規矩,嫡女未嫁,庶女或是身份不明的女兒是斷斷不能先議親的,否則便是亂了綱常,要被人戳脊梁骨的。莫非……是蓉姐兒那邊出了什么事?
邵氏在蘇氏的安撫下,情緒稍稍平復了些,終究是承受不住這滿室的壓力,抽抽噎噎地抬起頭,聲音斷斷續續地道出了實情:“老夫人,二嫂子……不是我狠心要委屈嫻姐兒……是、是府上的蓉姐兒……她……她等不及了呀!”
“蓉姐兒?”梁夫人先是一愣,隨即猛地想起那個被顧廷燁從外頭帶回來的姑娘,臉色頓時變得鐵青,眼底翻涌著怒意,“顧侯那個……外頭野女人生的?”
蘇氏也倒吸一口涼氣,失聲道:“哎呀!怎么把她給忘了!這孩子……怎么拖到這么大了還沒議親?”按京中規矩,姑娘家十四五歲便該開始留意婚事,十六七歲便可出嫁,蓉姐兒如今已是十八九歲的年紀,確實是耽擱得太久了。
墨蘭站在一旁,心中豁然開朗,所有零散的線索瞬間串聯起來。她想起之前偶爾聽府里下人閑話,說明蘭對蓉姐兒的婚事頗為頭疼,高不成低不就——高門望族看不上她外室所生的身份,普通人家顧廷燁又覺得委屈了女兒,加上顧廷燁對這個女兒心存愧疚,多有縱容,以至于婚事一拖再拖。她當時還覺得明蘭是假惺惺,此刻才真正明白其中的艱難與尷尬。
她上前一步,語氣平和,既不偏幫也不指責,對著梁夫人緩緩說道:“母親,兒媳之前似乎聽明蘭……哦不,顧侯夫人提起過,說是顧侯極其疼愛蓉姐兒,總想著多留她幾年,為她尋一門十全十美的好親事,不愿委屈了她,故而才耽擱至今。想必是如今實在不能再拖,又怕耽誤了嫻姐兒的大好年華,顧大娘子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想著先讓嫻姐兒出嫁,再為蓉姐兒安排婚事。”
她話未說完,梁夫人已是勃然大怒,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被震得嗡嗡作響,茶水濺出些許,厲聲喝道:“放屁!”
這一聲怒斥,力道十足,將邵氏嚇得渾身一哆嗦,硬生生止住了哭聲,連一向沉穩的蘇氏都驚得后退了半步,臉上的笑容僵住了。
梁夫人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是氣得不輕,她伸出手指著邵氏,聲音帶著洞悉一切的銳利與憤怒:“顧廷燁舍不得女兒?他舍不得一個外室女,就要委屈我的嫡孫,急匆匆地迎娶他大哥的嫡女來給那個外室女騰位置、做擋箭牌?!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當我們永昌侯府是什么?是他顧家處理麻煩的墊腳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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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目光如電,死死盯著邵氏慘白的臉,字字誅心:“說什么舍不得,不會是有什么怕影響了嫻姐兒的婚事,這才火急火燎地要把嫻姐兒先嫁出來,好給他家那位‘舍不得’的姑娘挪窩,掩人耳目!”
梁夫人這番話,毫不留情地剝開了所有溫情脈脈的偽裝,將顧家那點難以啟齒的算計和窘迫赤裸裸地攤在了陽光下。邵氏被說得無地自容,臉頰火辣辣地疼,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只能再次掩面痛哭,肩膀抖得像篩糠,再也無力辯解半句。
蘇氏見狀,知道再僵持下去只會兩敗俱傷,連忙上前扶住氣得渾身發抖的梁夫人,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低聲勸道:“母親息怒,千萬保重身子。事已至此,顧家既然開了這個口,想必也是真的急了。咱們若強硬拒絕,且不說傷了兩家姻親的和氣,只怕……只怕外面那些不知內情的人,胡亂揣測起來,說錦哥兒和嫻姐兒的婚事生了變故,于兩個孩子的名聲也無益啊。”
墨蘭也適時開口,語氣沉穩冷靜,條理清晰:“母親,二嫂子說得在理。嫻姐兒性子溫婉,錦哥兒也對她有意,若是因為這事黃了,未免可惜。既然顧家確有難處,我們若一味堅持原議,反倒顯得我們梁家不近人情。不若……便應了他們提前婚期的請求,但是要求嫻姐兒在自己兒時院子出嫁”
梁夫人喘著粗氣,胸口的怒意漸漸被一絲冰冷的權衡所取代。她看著哭得撕心裂肺的邵氏,又看看一旁冷靜分析、言辭中肯的蘇氏和墨蘭,心中清楚她們說得不無道理。顧家如今勢頭正盛,撕破臉對梁家并無好處,更何況,嫻姐兒和錦哥兒的婚事早已傳遍京城,若是突然取消,難免引人非議,反倒讓兩個孩子受了委屈。
她沉默了許久,久到堂內只剩下邵氏壓抑的哭聲和梁夫人粗重的呼吸聲,久到邵氏幾乎要絕望,才緩緩睜開眼,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罷了!就當是看在嫻姐兒和錦哥兒兩情相悅的面上!”
她死死盯著邵氏,眼神冰冷,一字一頓地說道:“日子可以提前。但是,顧大娘子,你回去告訴顧侯和顧侯夫人,我永昌侯府的嫡孫娶媳,該有的三媒六聘、十里紅妝,一樣不能少!聘禮按原定規制加倍送過去,婚禮的排場也不會有半分簡慢,若是因顧家為匆忙而敷衍了事,讓我梁家丟了顏面,這婚事,便到此為止,提也不要再提!”
邵氏如蒙大赦,連忙抬起哭花的臉,連連點頭應承:“是是是,老夫人放心,我回去定如實轉告侯爺和夫人,聘禮和排場,一定樣樣周全,絕不敢委屈了錦哥兒和嫻姐兒!”她說完,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行了個禮,匆匆退出了正堂。
看著邵氏倉惶離去的背影,梁夫人疲憊地閉上眼,靠在身后的引枕上,臉上滿是倦意。蘇氏連忙上前為她順氣,又吩咐丫鬟奉上參茶。
從正堂出來時,廊下的梧桐花還在簌簌飄落,落在墨蘭的素色裙擺上,添了幾分春末的清寂。梁夫人被顧家這樁事攪得心緒難平,雖為了大局松了口,心里那根刺卻扎得更深,她停下腳步,揉著發脹的額角,聲音帶著幾分疲憊的銳利:“顧家這事兒來得蹊蹺,絕非‘蓉姐兒等不及’那么簡單。里頭定有我們不知道的彎彎繞,你得想辦法去打聽打聽,那蓉姐兒究竟是怎么回事,顧家到底打的什么算盤。總不能他們說什么,咱們就全盤照信,當個糊涂親家。”
墨蘭垂眸應下,語氣恭順卻不失條理:“是,母親。正好前幾日聽聞五妹妹隨文妹夫回京述職了,姐妹倆許久未見,我明日便遞帖子去探望她。”她心里早有計較,如蘭嫁的雖是翰林院清流,不比勛貴之家消息靈通,但她性子最是直爽,藏不住話,且與明蘭素來親厚,內宅里的私密事,或許能從她口中套出幾分實情。
梁夫人聞言,滿意地點了點頭,揮揮手道:“去吧,仔細些,別露了痕跡。”
第二日巳時,墨蘭帶著采荷和兩個丫鬟,坐著侯府的馬車去了如蘭府上。如蘭的住處雖不算奢華,卻收拾得干凈雅致,院角種著幾株月季,開得正艷。聽聞墨蘭來訪,如蘭幾乎是一路小跑著迎出來的,身上穿了件石榴紅撒花羅裙,襯得她面色紅潤,眉眼間滿是鮮活的笑意,依舊是當年那個藏不住情緒的模樣。
“喲,今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如蘭拉著墨蘭的手,語氣里帶著幾分戲謔的親昵,“我們四姑娘可是永昌侯府的貴夫人,平日里忙得腳不沾地,怎么有空來看我這個閑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