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的銅鈴還沾著風的涼意,后花園里的榴花已迫不及待地燃起來,艷紅的花瓣層層疊疊,將初夏的暖光揉碎在枝葉間,空氣里浮動著甜潤的花香與泥土的微腥。
瀟湘閣內,晨光透過雕花窗欞,在描金妝臺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云舒正踮著腳從樟木箱里翻找衣裳,指尖劃過一匹天青色的軟緞,觸感柔滑如流水:“姑娘,這件月白繡折枝榴花的褙子如何?配著水紅的馬面裙,既襯氣色又不失活潑,正好合著今日賞花的景致。”星辭則在一旁的妝奩前細細挑選,將一支點翠嵌珍珠的步搖放在明面上,又揀了對小巧的銀質石榴耳墜,笑道:“姑娘年紀小,不宜戴太厚重的首飾,這支步搖輕巧,走動時流蘇微動,正好靈動。”
林蘇坐在梳妝臺前,看著銅鏡里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眉眼間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她微微出神,耳邊卻傳來寧姐兒溫和的督促聲:“婉兒,你鬢邊的珠花歪了,讓丫鬟重新簪好;鬧鬧,不許再扯裙子上的流蘇,仔細失了儀態。”轉頭望去,寧姐兒身著石青色纏枝蓮紋褙子,腰間系著墨綠的汗巾,舉手投足間已頗有長姐的沉穩風范。婉兒正對著銅鏡抿唇笑,鬧鬧則撅著嘴,被寧姐兒輕輕拍了下手背,才安分地站好。
辰時三刻,馬車緩緩停在永昌侯府旁支的朱漆門前。莊姐兒早已帶著丫鬟在門口等候,她穿一身桃粉色撒花羅裙,外罩一層藕荷色輕紗,見了眾人便笑著迎上來,聲音清甜如浸了蜜:“可算把你們盼來了!園子里的芍藥開得正好,還有幾株晚櫻未落,特意留著與你們一同賞玩。”
后花園果然精巧雅致。青石小徑蜿蜒穿過花叢,兩旁種滿了芍藥、薔薇與月季,各色花朵爭奇斗艷,引得蜂蝶翩躚。一池碧水澄澈見底,幾尾金紅錦鯉擺著尾巴游來游去,偶爾甩動鰭尾,濺起細碎的水花。女孩們散去了初見時的拘謹,很快便熱鬧起來。喜姐兒和芙姐兒圍在石桌旁,小心翼翼地展開一方新得的繡樣,嘖嘖稱贊著上面的雙面繡技法;寧姐兒正陪著莊姐兒說話,婉兒則拉著鬧鬧,蹲在池邊用零碎點心喂食錦鯉,清脆的笑聲驚飛了枝椏間的雀鳥。
林蘇年紀最小,性子也偏靜,大多時候只是站在一旁,安靜地聽著姐姐們說笑。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莊姐兒身上——今日的莊姐兒依舊笑語嫣然,眼角眉梢帶著主人家的熱情周到,但不知為何,那笑容像是蒙了一層薄紗,總透著幾分揮之不去的倦意。她起身時會下意識地扶著石桌邊緣,動作輕緩得過分,連轉身都比往日慢了半拍。方才丫鬟端來一碟冰鎮杏仁酪,她身邊那位穿著藏青色比甲的媽媽連忙上前,伸手想扶她的胳膊,眼神里滿是緊張,見莊姐兒搖頭示意無事,才稍稍松了口氣,卻依舊寸步不離地守在旁邊。
林蘇心中的疑竇越來越深。她的目光掠過莊姐兒寬松的羅裙,方才莊姐兒俯身去聞一朵芍藥時,裙擺微微繃緊,竟隱約勾勒出小腹處一絲極淡的隆起。那隆起很細微,若不仔細觀察,很容易被寬松的衣料遮掩過去,可配上她那過分謹慎的姿態、眉宇間的疲憊,以及那位媽媽緊張的神情……
一個荒謬又驚悚的念頭,如同數九寒天里的冰錐,猝不及防地刺入林蘇的腦海,讓她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凝固。
她定了定神,見姐妹們的注意力都被不遠處一叢新開的白芍藥吸引,紛紛圍過去品評花色,便借著整理裙擺的動作,悄悄挪到莊姐兒身邊。她的聲音壓得極低,帶著難以抑制的顫抖和難以置信的求證意味,幾乎是用氣音問道:“莊姐姐,你……你可是……有喜了?”
莊姐兒聞言,先是瞳孔微縮,臉上的笑容僵了一瞬,隨即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般,兩朵紅云迅速爬上臉頰,蔓延至耳根。那紅暈里帶著新嫁娘獨有的羞澀,眼波流轉間,卻又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近乎認命般的平靜。她輕輕點了點頭,指尖下意識地撫上小腹,動作輕柔得仿佛在觸碰一件稀世珍寶,聲音柔得像羽毛:“嗯,才三個月,胎像還不穩,家里讓多靜養,本不想張揚的。倒是你這小丫頭,眼睛這般尖,還是被你瞧出來了。”
轟——!
盡管心中已有了猜測,可親耳聽到莊姐兒的確認,林蘇還是感覺腦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轟然炸開,嗡嗡作響。她怔怔地站在原地,眼前陣陣發黑,指尖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
莊姐兒!她記得清清楚楚,莊姐兒去年暮春才及笄,按照這個時代的算法,今年虛歲也才十八!十七歲啊……在她穿越而來的那個世界,這還是個剛剛結束高考、踏入大學校園的年紀。她們會穿著五顏六色的衣服,背著各式各樣的書包,在明亮的教室里聽老師講課,在操場上奔跑嬉戲,在圖書館里翻閱喜歡的書籍。她們會為了一道難解的數學題絞盡腦汁,會和閨蜜分享各式各樣的零食,會在笑著說對未來的憧憬——或許是找上心儀的工作,或許是環游世界,或許是成為一名醫生、老師、科學家……她們的人生有無數種可能,青春如同剛剛綻放的花朵,帶著無限的生機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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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在這里,十八歲的莊姐兒,卻已經嫁為人婦,并且即將成為一個母親!
林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莊姐兒的身上。她的身形依舊纖細,肩膀還帶著少女的單薄,那張臉上雖然施了薄妝,卻依舊能看出未脫的稚氣,眼尾的弧度還帶著青澀。這樣一個半大的孩子,她的身體尚未完全發育成熟,如何能承受十月懷胎的艱辛與生產的風險?她自己還需要別人的照顧,如何去承擔起哺育一個新生命的責任?她的人生,難道就這樣被定格在內宅的方寸之地,被相夫教子、生兒育女這些事情填滿,再也沒有機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追逐自己的夢想?
一股巨大的情緒如同驚濤駭浪般在林蘇的心中翻涌,憤怒、悲哀、無力、窒息……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她淹沒。她看著莊姐兒那張帶著羞澀與平靜的臉,只覺得胸口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憋得喘不過氣來。這就是這個時代絕大多數女性的宿命嗎?從出生起,便被教導著要三從四德,要學會持家理事,及笄之后便匆匆嫁人,然后一生都在為丈夫、為孩子、為家族而活,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
“曦曦?你怎么了?”莊姐兒見林蘇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直勾勾地看著自己,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不由失笑。她拿起手中的團扇,輕輕拍了拍林蘇的手背,扇面上的茉莉花香拂過鼻尖,她的語氣卻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淡然,卻精準地戳中了林蘇的心事:“曦曦妹妹,你是不是覺得,姐姐年紀尚小,便要承受生育之苦,很是辛苦,甚至……有些可憐?”
林蘇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竟發不出半點聲音。她心里的確是這么想的,甚至在剛才的瞬間,她還在為莊姐兒被時代裹挾、淪為生育工具而感到憤怒與悲哀。可面對莊姐兒平靜的目光,那些脫口而出的同情與不平,卻突然變得沉甸甸的,再也說不出口。
莊姐兒見她不語,便知曉自己猜中了。她唇邊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那笑容里褪去了新嫁娘的羞澀,反倒透出一種與這個年齡年紀極不相稱的莊嚴與沉靜,仿佛承載了千鈞重量。她抬起頭,望向庭院中那座嶙峋的假山,目光悠遠而深邃,像是穿透了層層疊疊的花木,看到了遙遠的邊關,看到了那些早已埋骨沙場的英魂。
“妹妹,你可知我嫁入的薄家,是怎樣的門第?”她沒有等林蘇回答,便自顧自地輕聲訴說起來,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擊,敲在林蘇的心上,“薄家世代簪纓,卻非文臣墨客,而是以軍功立世。從曾祖輩起,薄家的男兒便鎮守邊關,馬革裹尸,是他們不變的宿命。”
林蘇屏住了呼吸,靜靜地聽著,心頭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陣寒意。
“我的公公,我未曾謀面的夫君的父親,十五年前在西北玉門關外,遭遇匈奴突襲。彼時大軍主力尚未集結,為掩護百姓與糧草撤退,他率三百親兵斷后,在黃沙漫天的關隘之上,與數倍于己的敵軍死戰。”莊姐兒的聲音依舊平靜,可林蘇卻能從那平靜之下,感受到一種驚心動魄的慘烈,“戰至最后,三百親兵盡數陣亡,公公身中數十箭,盔甲被鮮血浸透,卻依舊拄劍而立,怒目圓睜,直至氣絕,都未曾后退半步。”
林蘇的指尖微微顫抖起來。她仿佛看到了那個黃沙漫天的戰場,看到了那位浴血奮戰的將軍,看到了他寧死不屈的身影,如同豐碑一般矗立在玉門關外。前世在書本中、在影視劇中看到的那些滿門忠烈的傳奇,此刻在莊姐兒的敘述中,變成了真實而具體的生命,變成了一個個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
“我的大伯,十九歲便追隨公公從軍,駐守南疆。那里瘴氣彌漫,毒蟲遍地,他不僅要抵御外敵,還要防備疫病。在一次平定蠻族叛亂的戰役中,他身先士卒,卻不幸染上瘴癘,年僅十九歲,便歿于南疆的密林之中,連一句遺言都未曾留下。”莊姐兒的聲音低了幾分,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哽咽,“還有我的三叔父,二十六歲那年,隨水師出海,與倭寇激戰于東海之上。戰船被倭寇點燃,他率部跳上敵船,近身肉搏,最終力竭,被倭寇砍落海中,連尸骨都未曾尋回。”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把重錘,砸在林蘇的心上。她看著眼前這個面色平靜的少女,很難想象,她是如何日復一日地聽著這些慘烈的故事,如何面對這滿門忠烈的沉重過往。薄家的榮耀,是用一代代男兒的鮮血與生命鑄就的,那看似光鮮的門第背后,是數不盡的犧牲與悲涼。
“到了我夫君這一代,”莊姐兒的手輕輕撫上自己的小腹,指尖微微收緊,那平靜的語氣中,終于透出了一絲難以掩飾的沉重與哀傷,“薄家……就只剩下他一個男丁了。”
轟——!
林蘇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墜入了萬丈深淵。她終于明白,莊姐兒眉宇間的疲憊與謹慎,不僅僅是因為懷孕,更是因為她身上承載的,是一個家族最后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