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林的風帶著的溫潤,拂過永昌侯府城外田莊的青磚小徑。梁夫人一身石青色暗花褙子,裙擺掃過草葉時不見半分滯澀,身后跟著的金嬤嬤垂手斂目,唯有腳步輕緩地緊隨其后。林蘇穿著一身淺碧色襦裙,梳著雙丫髻,鬢邊簪著枚小巧的珍珠花,聞言祖母召喚便快步跟上,眼底藏著幾分好奇,卻依舊保持著恰到好處的恭謹。
馬車轱轆碾過城郊土路,一路駛向田莊深處。遠遠便望見一片郁郁蔥蔥的桑樹林,墨綠的桑葉在陽光下泛著油亮的光澤,只是走近了便能察覺,部分桑樹的葉片邊緣泛黃,枝干也顯得有些纖細。林蘇心中了然,這便是她前些日子在蠶室里提過的“桑葉品相參差不齊”的癥結所在。
莊管事早已領著五六個漢子候在桑林旁,那些漢子皆是粗布短打,雙手布滿老繭,指節粗大,一看便是常年與農具、樹木打交道的匠人。見梁夫人與林蘇走近,他們連忙垂手躬身,大氣不敢出,眼神卻忍不住悄悄打量著這位粉雕玉琢的小主子——聽說便是這位四姑娘,竟要親自挑選他們這些莊稼漢?
梁夫人停下腳步,目光掠過那幾位神色忐忑的匠人,最終落在林蘇身上。她語氣平淡得像是在說今日的天氣,可那雙深邃的眼眸里,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考較:“曦姐兒,你前些日子不是對桑葉品相有看法嗎?這幾個,是莊子上會些嫁接手藝的。你瞧瞧,覺得哪個合用?”
這話一出,不僅那幾位匠人愣了愣,連金嬤嬤都微微側目。誰都知道,挑選工匠這類庶務,向來是主母或是管事說了算,哪有讓一個七歲孩童定奪的道理?梁夫人這分明是給了四姑娘極大的臉面,更是想親眼看看,這孩子此前的那些“高論”,究竟是紙上談兵,還是真有幾分真才實學。
林蘇心中迅速盤算開來。直接憑眼緣指定,難免有失偏頗,也未必能選出真正的好手;再者,這些匠人常年悶頭干活,彼此間或許也有高下之分,若能激發他們的潛力,未必不能收獲意外之喜。前世她在扶貧項目中,最是明白競爭機制的妙處——既能篩選人才,又能調動積極性,遠比被動指派有效得多。
她上前一步,對著梁夫人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聲音清脆如玉石相擊,卻透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祖母,孫女兒覺得,單憑眼看,難以分辨各位師傅手藝高下。不若……我們設個比賽如何?”
“比賽?”梁夫人眉梢微挑,原本平淡的語氣里添了幾分興味。她活了大半輩子,見過文人比詩、武人比劍,卻從未聽過挑選匠人還要“比賽”的,這孩子的想法,倒是次次都能出乎她的意料。“怎么個比法?”
林蘇抬眸,目光掃過那幾位匠人,見他們眼中雖有茫然,卻也多了幾分好奇,便愈發從容地陳述起來,條理清晰得仿佛早已深思熟慮:“請祖母命人取來同等粗細、長勢相近的劣種桑樹枝條,還有健壯良種桑的芽穗。給這幾位師傅同樣的工具,劃定相同的地塊。”
“這比賽分三場。”她伸出小小的手指,一一細數,“第一場,比速度與基礎。在規定時辰內,看誰嫁接的株數最多,接口捆綁最是整齊牢固——這是匠人立身的根本,馬虎不得。”
“第二場,比成活與巧思。半月后,由莊頭查驗,看誰嫁接的芽穗成活最多,長勢最好。若有師傅能用更省料、更巧妙的方法提高成活率,當額外加分——手藝不僅要扎實,還要會變通。”
“第三場,比膽識與應變。若有師傅敢嘗試用不同的嫁接法子,比如芽接、劈接都試試,看看哪種更適合咱們莊子的土質氣候,即便一時不成,這份敢于嘗試的心,也值得獎賞——做事不能墨守成規,總得有人敢闖敢試。”
她頓了頓,目光轉向那幾位匠人,語氣誠懇而有力:“最終獲勝者,不僅可得雙倍賞銀,其所用的嫁接之法,還可由侯府出資,在莊子上小范圍推行。若此法真能提升桑葉品質,將來產出更好,侯府必不虧待——各位師傅的本事,不該被埋沒。”
這番話,說得條理分明,既有對基礎功的要求,又有對巧思的鼓勵,更有對創新的包容,甚至連獎賞都考慮得面面俱到,哪里像是個七歲孩童能想出來的?簡直比府里那些管了十幾年庶務的老管事還要老練周全!
那幾個匠人原本只是被動等待挑選,心中難免有些惴惴不安,此刻聽聞有機會憑借真本事贏得賞銀,甚至能讓自己的手藝被侯府推行,個個眼中都燃起了斗志。他們常年埋頭干活,最是看重自己的手藝,也渴望能被認可,林蘇的這番話,恰好說到了他們的心坎里,一時間摩拳擦掌,連腰桿都挺直了幾分。
梁夫人站在一旁,靜靜地聽著。陽光透過桑樹的枝葉,斑駁地灑在林蘇仰起的小臉上,那認真的眉眼,挺秀的鼻梁,專注的神情,竟讓她看得有些出神。她看著孫女小小的身影從容不迫地發號施令,那清晰的口齒,那縝密的思維,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善于調動人積極性的手腕……尤其是她提及“敢嘗試”“值得獎賞”時,那份對底層匠人潛力的尊重與挖掘,讓梁夫人心頭猛地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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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年輕時。那時她剛嫁入侯府,婆母身體孱弱,府中庶務混亂,她臨危受命接手管家權,也是這般不甘人后,心思靈動,總能想出些別人想不到的點子。為了理清賬目,她敢打破祖上傳下的舊例,親自核對每一筆收支;為了盤活田莊,她敢啟用那些被老管事排擠的有能之人。可即便是那時的自己,也絕無這般老練的馭下手段,更無這般開闊的胸襟——她當年更多的是憑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而林蘇,卻已然懂得了“識人、用人、激人”的門道。
金嬤嬤當初那句“四姑娘像夫人年輕時的模樣”,此刻不再僅僅是一句奉承,也不再是一種模糊的感覺,而是變成了無比清晰的認知。不僅僅是眉眼間那幾分依稀的神似,更是這份做事的氣魄,這份不肯墨守成規的靈性,這份于細微處見真章的本事!
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涌上梁夫人心頭。有驚訝,驚訝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有如此見識;有欣慰,欣慰梁家竟能出這樣一個靈透的后輩;有感慨,感慨時光荏苒,自己當年的意氣風發,如今竟在一個七歲孩童身上看到了影子;更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深想的、隱秘的驕傲——這是她梁家的孫女,是她親自教養的孩子!
她微微頷首,臉上依舊保持著慣有的雍容端莊,未曾有過多的表情流露,但眼底深處,卻已漾開一絲極淡的、發自內心的笑意。她轉頭對莊管事吩咐下去,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定論:“就按四姑娘說的辦。所需物料、工具,盡數備好;比賽的規矩,一一傳下去,不得有半點馬虎。”
“是,老奴這就去辦!”莊管事連忙躬身應下,轉身便忙碌起來。桑樹林里頓時熱鬧起來,取枝條的、備工具的、劃地塊的,人人各司其職,而那幾位匠人,也早已按捺不住,開始仔細打量起眼前的桑樹枝條,眼中滿是躍躍欲試。
梁夫人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中默默念道:“不虧是我的孫女。從這眉眼氣度,到這份心思手段,還真是……和我年輕時候,一模一樣。”
梁夫人一聲令下,莊子上立刻忙碌起來。莊頭親自帶人挑選了長勢相近的劣種桑樹,劃出整齊的六塊地;又備好了粗細勻稱的良種桑芽穗、鋒利的嫁接刀、浸泡好的麻皮等一應工具。六位匠人摩拳擦掌,在指定的地塊前站定,神色間既有緊張,更有被激發出的昂揚斗志。他們這輩子,還是頭一回在主子面前,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手藝。
林蘇站在田埂上,小小的身軀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鎮定。她請梁夫人在一旁安坐,自己則作為“主考官”。
“第一場,以一炷香為限。”她聲音清亮,“開始!”
話音落下,六個身影立刻動了起來。只見他們手起刀落,削砧木,切接穗,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年長些的匠人手法沉穩,每一刀都精準利落,捆綁麻皮時手指翻飛,結實又迅速;年輕些的雖稍顯毛躁,卻也拼盡全力,額上很快見了汗。
林蘇的目光仔細掃過每個人的動作,不僅看速度,更看那接口是否平滑緊密,捆綁是否既牢固又不傷芽穗。梁夫人端坐著,看似平靜,眼角余光卻始終關注著場上的情形,尤其是自己那孫女——她看得極其專注,時而微微點頭,時而蹙眉思索,那副小大人的模樣,讓她心中既覺好笑,又暗自稱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