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姐兒心中一凜,深吸一口氣,按張嬤嬤的吩咐重新見禮。她屈膝時刻意把控著角度,腰背緊繃得有些發僵,雙手小心翼翼地交疊,目光死死盯著地面某處。可剛彎下腰,便被張嬤嬤用戒尺輕輕點在后背肩胛骨下方:“這里,再挺些!軟塌塌的,像什么樣子!宮廷之內,一舉一動都關乎家族體面,更是你立身的根本!”
寧姐兒咬緊下唇,連忙調整。這看似簡單的一禮,竟有如此多的筋骨之累和心神損耗。接下來的一個時辰,張嬤嬤便專攻“行禮”一項——見太后需行的三跪九叩大禮,見皇后的躬身萬福禮,見其他嬪妃的半禮,甚至與宮中掌事嬤嬤、有品級宮女相見的頷首禮,一一拆解教導,每一個動作都要求分解到位,力貫指尖足尖。
“跪拜禮時,雙膝需同時著地,不可一前一后,聲響需輕;雙手前伸扶地,指尖方向、間距皆有定數;額頭輕觸手背,停留三息,心中默數,不可短促,亦不可拖延;起身時,需先起右腿,借助腰力,再起左腿,身形需穩,衣袂不可亂拂。”張嬤嬤一邊親自示范,那動作如同演練過千百遍的機械,精準而冰冷,一邊厲聲糾正,“姑娘若再記不住順序,便對著這蒲團,跪上一個時辰,直到身體記住為止!”
寧姐兒不敢有絲毫懈怠,一遍遍重復著枯燥而痛苦的動作。起初跪在蒲團上尚可,后來張嬤嬤撤去蒲團,讓她直接跪在冰涼堅硬的青磚上。膝蓋從最初的微涼,到漸漸發麻,再到隱隱作痛,最后變得紅腫刺痛。可她死死咬著牙關,將痛呼聲咽回肚子里,額角、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有的滴在青磚上瞬間蒸發,有的則暈濕了月白衣衫的前襟。她全部的意志都用來聆聽張嬤嬤的指令,調整著自己身體的每一寸肌肉,力求與那嚴苛的標準重合。
午時過后,短暫的休息用了些清淡茶點,授課內容轉為“回話”與“儀態”。張嬤嬤坐在上首唯一的椅子上,模擬各種宮廷場景發問,要求寧姐兒在規定時間內回應,且回話需得體、簡潔、聲音高低適中,既不能失了侯府千金的氣度,又不能顯得張揚跋扈,更要揣摩上位者問話背后的深意。
“若太后鳳體欠安,見你在一旁伺候,隨口問‘家中父母可還安好?’你當如何回?”
寧姐兒略一思忖,恭敬回道:“回太后娘娘,托您的洪福,家中祖母、父母均安好,勞太后娘娘掛心了。”
“不妥。”張嬤嬤搖頭,眼神犀利,“太后自身不適,你回‘均安好’雖是無錯,卻顯得冷漠。需帶上一絲感念,可將‘勞太后娘娘掛心了’改為‘臣女代家人叩謝太后娘娘慈恩惦念’,并將話音放柔、放緩,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戚,方顯貼心。再答。”
寧姐兒連忙重新組織語言,一字一句地斟酌,語氣、停頓、面部細微的表情都需控制。如此反復,一個看似家常的問題,往往要修改錘煉三四遍,才能達到張嬤嬤那“看似平淡,實則每一處都透著精心算計”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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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夕陽余暉將靜思堂染上一層黯淡的金色,課程方告結束。寧姐兒依禮恭送張嬤嬤離開,直到那灰色身影消失在院門之外,她強撐著的那口氣才驟然松懈。她幾乎是踉蹌著扶住冰涼的墻壁,才勉強穩住身形,慢慢挪到椅子邊坐下。膝蓋處傳來鉆心的疼痛,她撩起裙擺,只見雙膝已是一片青紫紅腫,碰一下都疼得倒吸涼氣。腰背更是酸痛得如同被拆開重組,喉嚨也因一整日緊張的回話和壓抑的呼吸而干澀發癢。
然而,她沒有喚丫鬟,也沒有抱怨一句。她只是靜靜地坐了片刻,待呼吸稍稍平復,便強忍著不適,挪到書案前,就著昏暗的燈火,拿出紙筆,忍著手腕的酸脹,將今日所學的各項禮儀要點,尤其是自己屢屢出錯、被戒尺敲打過的地方,一一工整記錄下來。還在旁邊用蠅頭小楷標注上張嬤嬤的評語和自己的領悟:
“行禮時,氣要沉,神要凝,形散則禮廢。”
“回話時,意要誠,語要緩,心急則言失。”
“太后喜靜,亦喜靈秀,答話需在規矩中顯出一分鮮活,不可呆板。”
字跡雖因疲憊而略顯虛浮,卻依舊保持著工整。她知道,這不僅僅是學習禮儀,更是一場對心性的極致磨礪。通往宮廷的路,是由汗水、隱忍和無比的細致鋪就的。而她,梁玉清,必須走過去。
夜色漸濃,永昌侯府西跨院的燈燭已燃起,昏黃的光暈透過窗欞,映出寧姐兒疲憊卻倔強的身影。她拖著灌了鉛似的雙腿走進墨蘭房中,眉頭緊緊蹙著,手里攥著那張記滿密密麻麻禮儀要點的素箋,指節都因用力而泛白。
“母親,”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帶著幾分難為情,將素箋放在桌上,“張嬤嬤今日教了捧物呈上的儀態,說行走時裙裾需如流水拂過,不能晃動過大,雙手捧物的高度要齊胸,目光得垂落在腳尖前方三寸處,步伐還要勻凈……我練了一下午,總覺得僵硬別扭,不得其法。”
說著,她便試著模仿起來:雙手虛虛捧著一個不存在的錦盒,腰背挺直,小心翼翼地邁出腳步。可剛走了兩步,手腕便微微晃動,裙裾也跟著擺幅稍大,整個人顯得刻意又生澀,完全沒有張嬤嬤要求的從容優雅。
墨蘭正對著燈燭核對著桑園的賬本,指尖劃過一行行記錄,心中因近日桑園收成向好而升起的些許愉悅,在看到女兒這般模樣時,瞬間被一種熟悉的煩躁取代。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對“不夠好”的不耐,是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舊日陰影。
她放下賬本,站起身,強壓著心頭的躁意,耐著性子道:“你看著,我做一遍。”
墨蘭曾是盛家最出挑的女兒,那些閨閣禮儀、宮廷規制,早已在孔嬤嬤的嚴苛教導下融入骨髓。即便多年未曾這般刻意演練,此刻做起這套動作來,依舊行云流水:雙手捧物齊胸,指尖并攏,腰背挺得筆直卻不僵硬,步伐勻凈舒緩,裙裾隨著腳步輕輕拂過地面,真如流水般順滑,目光垂落得恰到好處,既不卑微,也不張揚,一舉一動都透著久經訓練的優雅與得體。
“看懂了嗎?”墨蘭轉過身,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
寧姐兒咬著下唇,努力回憶著母親動作的每一個細節,深吸一口氣,再次嘗試。可越是急于做好,動作便越顯僵硬,手腕的角度差了毫厘,步伐也忽快忽慢,裙裾還是忍不住晃動了一下。
“還是不對!”
一句帶著濃濃厭棄和不耐煩的斥責,猛地從墨蘭口中脫口而出,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劃破了室內的寧靜。那語氣里的失望、焦躁,甚至還有一絲恨鐵不成鋼的刻薄,與多年前林噙霜罵她時的模樣,重合得嚴絲合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