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伯兄……你怎知我……我……”她咬著筆桿,眉頭擰成了一個小疙瘩,喃喃自語,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怎么也想不出合適的句子來承接這份少女心事。又是一張紙被寫滿涂改的痕跡,芙姐兒煩躁地將其揉成一團,“咚”地一聲扔在地上,小臉上寫滿了沮喪,眼眶也微微泛紅。
就在這時,房門被輕輕推開,帶著一絲夜風的涼意。長楓披著一件月白色的外衫,似乎是剛從外面赴宴回來,身上帶著一身淡淡的酒氣,腳步有些虛浮,眼神卻還算清明。他路過女兒房外,見里面還亮著燈,便踱步走了進來。
“這么晚了,還在用功?”長楓的聲音帶著些許酒后的慵懶,卻沒有平日的浮躁。
芙姐兒嚇了一跳,像是做錯事被抓包的孩子,連忙起身,手忙腳亂地想將滿地的廢紙踢到桌下藏起來:“爹……您回來了。我、我這就睡,馬上就收拾好。”
長楓卻擺了擺手,目光越過女兒慌亂的動作,落在了書案上那攤開的稿子和她緊蹙的眉頭上。他緩步走近,彎腰隨手撿起地上一團廢紙,慢悠悠地展開。紙上正是芙姐兒反復修改卻總不滿意的那幾句詩,字跡稚嫩,涂改痕跡重重疊疊,透著一股掙扎的認真。
“哦?是在寫詩?”長楓挑了挑眉,臉上露出了芙姐兒從未見過的、屬于他本行當的興致。他科考屢屢失利,于經世致用之學上毫無建樹,在盛家兄弟中,始終不如長柏那般受重視,可若論風花雪月、詩詞歌賦,那幾乎是他浸淫了半生的領域,也是他為數不多能引以為傲的東西。
他看著女兒那稚嫩而掙扎的詩句,嘴角勾起一抹淺笑,伸手輕輕摸了摸芙姐兒的頭,語氣是難得的溫和,沒有了往日的敷衍:“這點小事,也值得你愁成這樣?”
說罷,他竟直接拿起芙姐兒擱在硯臺上的筆,蘸了蘸濃黑的墨,就著那廢稿的背面,略一沉吟,便筆走龍蛇地寫了起來。他的手腕轉動靈活,筆尖在紙上劃過,發出沙沙的輕響,一行行瀟灑飄逸的字跡便流淌而出。
芙姐兒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湊過去看。只見父親筆下寫著:“同窗三載不知春,只道相逢是故人。心有靈犀無需語,眉尖一點暗含顰。”詩句婉約清麗,情意綿綿,恰好將祝英臺那份藏在心底、欲說還休的少女情愫刻畫得入木三分。他并未就此停下,又在旁邊批注了幾句,點明了“以友喻情”的含蓄手法,還標注了用典的出處和營造意境的技巧,字跡工整,條理清晰。
“爹……您……”芙姐兒看得目瞪口呆,眼睛越睜越大,滿是難以置信。她從不知道,自己這個平日里看似碌碌無為、只知流連風月、吃喝玩樂的父親,竟有這般出眾的文采!那些詩句,那些批注,比她讀過的許多閨閣詩集都要靈動貼切。
長楓放下筆,看著自己的“作品”,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彩,隨即又化為淡淡的感慨,他輕嘆一聲:“你爹我啊,這輩子科考無望,治國無才,也就剩下這點無用之用了。”語氣里帶著一絲自嘲,卻也有一份難得的坦誠,沒有了往日的故作瀟灑。
他將改好的紙輕輕推到芙姐兒面前,指尖還殘留著墨香:“看看,這樣可還使得?寫這些兒女情長的東西,講究的是個‘情真’與‘詞巧’,要順著心意來,光靠死摳字眼是不行的。心里有了那份情愫,筆下的文字自然就活了。”
芙姐兒雙手捧著那張紙,指尖微微顫抖,看著上面父親瀟灑的字跡和靈動的詩句,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茅塞頓開的驚喜,有得到指點的感激,更有一種對父親重新認識的震撼。原來,父親并非她想象中那般一無是處,他只是懷才不遇,將自己的才華藏在了風花雪月的表象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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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得!太使得了!謝謝爹!”她的聲音因激動而有些哽咽,眼眶紅紅的,卻亮得驚人。
長楓看著女兒發亮的眼睛,看著她臉上毫不掩飾的崇拜與喜悅,心中那份因不得志而常年積郁的塊壘,仿佛被這突如其來的認可驅散了些許,變得通透起來。他笑了笑,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樣子,擺了擺手:“行了,不過是隨手寫寫,不值得這么激動。早點歇著吧,別熬壞了身子。也別學你爹,凈弄這些沒用的,還是要多學些實在的東西。”
他轉身離開,腳步比來時沉穩了些,背影在搖曳的燭光下拉得長長,少了幾分往日的頹唐,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舒展。
芙姐兒卻緊緊攥著那張紙,仿佛攥住了一把通往新世界的鑰匙。她低頭看著紙上的詩句,又抬頭望向父親離去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她第一次意識到,父親的“無用之用”,在她渴望探索的文學世界里,或許是她從未想過的、最好的老師。
這一夜,廢稿滿地的書房里,沒有長篇大論的教誨,沒有鄭重其事的承諾,卻悄然完成了一次父女之間遲來的理解與才華的傳承。燭火依舊跳躍,映照著少女臉上重新燃起的斗志,也映照著一段被忽略許久的父女情深。
夜色沉沉,盛家東小院的正房里,只點著一盞昏黃的燭燈,搖曳的光影將墻壁上的字畫映得忽明忽暗。柳氏正背對著房門,匆忙地用錦帕按壓著眼角,濕熱的觸感還未散去,鼻尖的酸楚依舊縈繞。她聽到熟悉的腳步聲踏進門來,下意識地迅速收斂情緒,轉過身時,臉上已努力撐起平日那般溫順無波的模樣,只是眼底的紅痕還未完全褪去。
“官人回來了。”她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鼻音,輕得像一縷煙。
長楓卻沒有像往常那樣,徑直走向榻邊歪著歇息,也沒有抱怨宴上的應酬或是酒意的上頭。他腳步沉穩地走到柳氏面前,借著昏暗的燭火,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臉上,細細打量著。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慵懶或頹唐的眉頭,此刻慢慢皺起,語氣是前所未有的肯定,沒有一絲疑問:“你哭了。”
柳氏心頭猛地一慌,指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的帕子,強擠出一抹淺笑,試圖掩飾:“沒有的事,許是方才開窗透氣,被風迷了眼睛,揉得有些紅罷了。”
“我從來沒見你哭過。”長楓打斷了她的辯解,聲音低沉而沙啞,帶著一種遲來的審視與愧疚,“倒是我,這些年,科考失意、醉酒頹唐、怨天尤人,在你面前不知失態過多少回。你總是那樣……默默地聽著,忍著,從來沒在我面前掉過一滴淚。”
他的話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柳氏強裝的平靜。她被他看得無所遁形,那些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悵惘與不甘,仿佛都要被這目光逼出來,只得慌忙別開臉,避開他的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