敞軒內(nèi)的氣氛因喜姐兒的講述而凝滯,沉重得仿佛能擰出水來。寧姐兒怔怔地看著面前的書稿,指尖懸在紙頁上方,卻遲遲不敢落下,仿佛那上面沾著無形的血漬,燙得人難受。婉兒臉色慘白,雙手緊緊攥著衣袖,指節(jié)泛白;芙姐兒不安地絞著衣角,眼神躲閃,不敢再去回想那些殘酷的細節(jié);連鬧鬧都感受到了這份壓抑,停止了哭泣,乖乖依偎在婉兒身邊,小腦袋埋在姐姐懷里,不敢出聲。
就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莊姐兒輕輕吸了一口氣,胸腔微微起伏,隨即臉上重新漾開那抹標志性的端莊溫和的笑意——那笑意不似往常的輕松,卻帶著一種沉靜的力量,如同烏云縫隙中透出的一縷陽光,驅(qū)散了些許陰霾。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卻帶著鄭重,輕輕拿起寧姐兒面前那疊散落的書稿,一一歸攏整齊。
“看來,”她的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像投入靜湖的石子,打破了死寂,“我們的《化蝶》,是要好好改一改了。”
她的話讓所有女孩都不約而同地抬起了頭,目光齊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帶著茫然、困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
莊姐兒的目光緩緩掃過姐妹們蒼白或迷茫的臉龐,最后落在依舊怔忡的寧姐兒身上,語氣真誠而帶著商量的意味:“寧姐兒,你這前五章寫得極好,情真意切,文采斐然,把祝英臺的心思、梁山伯的赤誠都寫活了。不知……我能否將我們定稿的部分,親手抄錄一份?”
寧姐兒有些愕然,睫毛輕輕顫動,尚未從剛才的沖擊中完全回神。都這時候了,莊姐姐還要抄錄書稿?
莊姐兒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微微一笑,耐心解釋道:“我有一位閨中密友,是禮部侍郎家的嫡女,前些日子聽我提起我們在合寫一個關于女兒家心事的故事,便十分感興趣,一直追問后續(xù)。我想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的故事,好的心思,不該只埋沒在我們幾人之間。”她的話語含蓄,卻巧妙地暗示了一個更廣闊的、屬于她們同齡女孩的交流圈子——不止是盛家姐妹,還有更多京中貴女,或許都能成為這個故事的讀者。
這話如同投入靜湖的石子,瞬間激起層層漣漪。
一直沉默的蓉姐兒也抬起了頭,她年紀雖小,卻因自小在明蘭身邊耳濡目染,比同齡人更懂分寸,也隱隱覺得這書稿里藏著姐姐們極為看重的東西。她抿了抿唇,小聲卻堅定地說:“莊姐姐,我也想要一份。我想帶回去,給我姐姐看看。”她雖不確定嫻姐兒(顧家死去老大的女兒)會如何看待這個故事,但直覺告訴她,嫻姐兒或許能看懂她們藏在文字里的心思。
芙姐兒看著莊姐兒手中那浸潤了自己和父親心血的書稿,想起父親修改詩句時的認真,想起姐妹們討論時的熱忱,也鼓起勇氣,細聲細氣地說:“我……我也想再抄一份,留著慢慢看,也想……也想給父親看看他改的詩。”
莊姐兒欣然點頭,眼中閃過一絲欣慰:“自然好。我們姐妹齊心,各自抄錄,或可贈予知己好友,或可留存案頭細品。也讓更多人看看,我們女兒家,不僅能讀圣賢書、做針線活,也能寫心中事、抒真性情。”
她這番舉動,巧妙地將在場所有稍大些的女孩(除了年紀太小的鬧鬧)都拉入了這個“創(chuàng)作-傳閱”的聯(lián)盟中。這不再僅僅是寧姐兒和婉兒兩人的心血,而是她們盛家姐妹共同擁有、并愿意向外傳播的“珍寶”。一份書稿,變成了多份傳承,一份心思,也變成了多人的共鳴。
寧姐兒看著莊姐兒沉著而充滿力量的眼神,心中的沉重仿佛被撬開了一道縫隙,透進了光亮。
“好!”寧姐兒眼中重新煥發(fā)出光彩,那光彩不再是最初的純粹浪漫,而是多了幾分堅韌與篤定,她用力點頭,“我稍后便將前五章的定稿仔細整理出來,標注好修改的地方。莊姐姐、蓉妹妹、芙姐姐,你們隨時可來我找取,若是有不懂的地方,我們再一起商量。”
女孩們相視而笑,笑容里雖還帶著未散的陰霾,卻多了幾分釋然與默契。一種基于共同秘密、共同志向的緊密紐帶,在這一刻,變得更加牢固。而《化蝶》這個故事,也即將帶著它最初的純真與后來注入的沉重思考,走出盛家的花園敞軒,走向一個更隱秘卻也更具潛力的傳播軌道,在更多女孩的心中,埋下一顆名為“共鳴”與“覺醒”的種子。
寧姐兒帶著滿心的震撼與迷茫,回到了自己的閨房。她屏退了伺候的丫鬟,獨自坐在窗前,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衣角,腦海里反復回放著喜姐兒的講述、姐妹們的沉默,還有那個關于“馬文才”的驚悚領悟,心口沉甸甸的,堵得發(fā)慌。
直到奶娘抱著曦曦(林蘇)進來,輕輕放在她身邊。
寧姐兒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轉(zhuǎn)頭看向妹妹。那雙沉靜得不像三歲孩童的眼睛,清澈卻仿佛能洞悉一切,是她此刻唯一能傾訴和求教的對象。她壓低聲音,急切地、斷斷續(xù)續(xù)地將今日發(fā)生的一切都講了出來——喜姐兒說的沉塘丫鬟、餓死幼女的慘劇,姐妹們討論時的沉重,莊姐兒決定抄錄傳閱的心意,還有自己終于想通“馬文才不是一個人”的頓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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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幾乎是帶著一絲絕望,眼眶泛紅地問道:“曦曦,你早就知道了,對不對?那……那你告訴我,如果馬文才不是一個人,是千千萬萬的人,是無形的規(guī)矩,那這故事里的‘惡’,該由誰來承擔?這悲劇,到底該怪誰?我們……我們又該怎么寫下去?”
林蘇(曦曦)安靜地聽著,小小的臉上沒有任何驚訝,只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深沉了然。她輕輕靠在寧姐兒身邊,小腦袋微微歪著,仿佛在調(diào)取遙遠記憶里的片段。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抬起眼,目光清澈而冷靜,緩緩開口,聲音稚嫩軟糯,語調(diào)卻帶著一種奇異的、近乎背誦般的沉靜:
“阿姐,讓……祝英臺的母親,來說吧。”
寧姐兒一愣,滿臉困惑——祝英臺的母親?她在故事里一直是模糊的背景,從未細細描摹過。
然后,她聽到妹妹用那奶聲奶氣的聲音,清晰而緩慢地,吐露出幾句讓她靈魂都為之震顫的話語:
“她對梁山伯說:‘你這么年輕,應該趾高氣揚,為人所不能為之事。你跟英臺相處不過半載,感情不會太深,很容易放下。希望你能寫封信給英臺,說明你的胸襟,不止兒女私情這么窄。’”
寧姐兒猛地屏住了呼吸,渾身一僵。這話何其誅心!用“胸襟”“大義”這樣冠冕堂皇的詞,來包裝逼迫兩人分離的實質(zhì),將真摯的感情貶低為“兒女私情”,讓反抗都成了“狹隘”的證明。
曦曦頓了頓,小眉頭微蹙,像是在準確回憶每一個字,繼續(xù)道:
“她看著憤怒的梁山伯,說:‘你以為憤怒就可以改變跟英臺的命運?你以為很不滿,胡人就會忍讓南邊的漢人?要怨就怨你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漢室沒落的時候,人人都這么虛偽、迂腐和勢利。’”
這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狠狠剝開了溫情脈脈的家族面紗,直指時代與環(huán)境的腐朽!原來,連施加壓迫者自己,都深知這世道的不堪,卻依舊選擇成為規(guī)則的執(zhí)行者。
最后,曦曦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平靜,一字一句地說出了第三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