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她看向婉兒的詩句,略一沉吟,筆尖再次落下?!安室砹岘嚤咀酝?,何勞人世辨雌雄?東風助力雙飛翼,不向朱門隙底逢?!薄傲岘嚒倍贮c化“天生”,更顯蝴蝶的靈動;“不向朱門隙底逢”一句,帶著一種清高的決絕,將追求自由、不媚世俗的姿態拔高,遠超原句的簡單直白,余味悠長。
她下筆速度不快,卻極為流暢,沒有絲毫滯澀。那些被壓抑已久的詩才與靈氣,那些在爾虞我詐中被消磨的風雅,終于找到了一個無關算計、無關利益的宣泄口,在這小小的書稿上重新煥發出光彩。墨香氤氳間,仿佛能看到那個年少時的盛墨蘭,正透過時光的縫隙,在紙上留下自己的痕跡。
寧姐兒站在一旁,看得幾乎癡了。她一直知道母親有才情,府中老仆偶爾提及,父親盛纮也曾在信中夸贊過母親年少時的詩文,但她從未親眼見過母親如此專注、如此純粹地投入到文字的雕琢中。那信手拈來的典故,那精準傳神的煉字,那瞬間被拔高的意境,那流淌在筆墨間的靈氣……讓她深深意識到,母親年少時的“拔尖”之名,絕非虛傳。
墨蘭放下筆,看著紙上墨跡未干的詩句,眼中閃過一絲極快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滿足,隨即又被一層淡淡的悵惘所籠罩。她輕輕撫過那溫潤的墨跡,仿佛在撫摸自己早已遠去的青春,撫摸那些被現實碾碎的、關于風雅與才情的舊夢。那些夢,曾那么鮮活,卻在日復一日的算計與掙扎中,漸漸褪色、消散。
“就這樣吧?!彼龑⒏寮堓p輕推還給寧姐兒,聲音恢復了平時的語調,平穩無波,聽不出太多情緒,“詩文之道,非一日之功。你們……還須多讀、多練。”
寧姐兒連忙接過稿紙,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跡,心中滿是震撼與崇拜。她抬頭看向母親,分明看見,母親轉身離去時,那挺直的背影里,似乎有什么東西悄然松動了一絲。那不再僅僅是一個指導女兒功課的母親,更像是一個被塵埃覆蓋了太久的靈魂,在這一刻,短暫地擦拭掉了些許灰塵,露出了底下不曾完全泯滅的、溫潤內斂的光華。
內室里,林蘇(曦曦)正坐在軟墊上,雖沒能親眼見到母親修改詩句的全過程,但聽著外間寧姐兒壓抑著興奮與崇拜的低語,聽著她一遍遍誦讀那些被潤色后的詩句,心中已然明了一切。
詩詞拔尖……
林蘇在心底默默念著這四個字,眼底閃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定稿的書稿被襯在天青色的錦緞封套內,邊角齊整,字跡是寧姐兒最端秀的簪花小楷,連標點符號都一絲不茍。四個女兒簇擁著來到墨蘭的正房,寧姐兒雙手捧著書稿,神色莊重;婉兒站在一旁,指尖輕輕搭在封套邊緣,帶著一絲忐忑的期待;鬧鬧難得收了活潑性子,挺直小身板,像個護寶的小衛士;曦曦被寧姐兒抱在懷里,小腦袋微微歪著,烏溜溜的眼睛清亮得能映出人影,靜靜看著母親。
墨蘭起身接過書稿,指尖觸到錦緞的微涼與紙張的厚實,心中涌起一股復雜的情緒——有對女兒們長大成才的驕傲,有對這份“秘密作品”的審閱之意,更有一絲連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期待,仿佛冥冥中知道,這份書稿會帶給她不一樣的觸動。
她在靠窗的榻上坐下,女兒們圍在兩側,暖閣內靜得能聽見窗外梧桐葉飄落的輕響。墨蘭緩緩翻開封面,熟悉的情節次第展開:草橋結拜的純粹,同窗三載的歡愉,十八相送的暗喻……那些被她潤色過的詩句,此刻讀來更顯婉轉,讓她不由得微微頷首。
可當她的目光翻過“樓臺相會”的悲戚,落在祝母對梁山伯說的那段話上時,所有的平靜瞬間被擊碎——
【你以為憤怒就可以改變跟英臺的命運?你以為很不滿,胡人就會忍讓南邊的漢人?要怨就怨你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漢室沒落的時候,人人都這么虛偽、迂腐和勢利。】
“轟——!”
仿佛一道驚雷劈開云層,直直劈入墨蘭的天靈蓋,炸得她耳畔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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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手不受控制地劇烈顫抖起來,那輕飄飄的紙頁此刻重若千鈞,幾乎要從指間滑落。她下意識地攥緊,指節泛白,連帶著封套的錦緞都被捏出了褶皺。
要怨就怨你們生錯了地方……生在這個……人人都這么虛偽、迂腐和勢利的時候!
這句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準得可怕,狠狠刺穿了她二十多年來精心構筑的所有心理防線,直抵內心最鮮血淋漓、最不愿觸碰的角落!
是了……是了!
這話語里的怨毒與不甘,這對世道不公的切齒痛恨,她太熟悉了!熟悉到刻入骨髓,融入血脈!
她的眼前瞬間模糊,淚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將字跡暈染成一片晃動的光影?;秀遍g,她仿佛回到了盛家那個逼仄卻香氣濃郁的小院,回到了母親林噙霜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