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意識地蜷縮起來,她多久沒見到波斯菊了?
上一次……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涌進來的是那個她扎根了三年多的貧困小山村。她住的那間簡陋的村委會宿舍,墻皮都有些剝落,窗外卻用半截裂了縫的水缸,農民們給她滿滿當當種著這種花。波斯菊真是頂頂好養活的,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雨水就瘋長,哪怕在貧瘠的泥土里,也能攢著勁兒開花,把那間破舊的屋子襯得有了生氣。
村里的小姑娘們最是偏愛這些花,放學回來、干完農活,總愛跑到宿舍門口,踮著腳尖在花叢里挑選最艷的幾朵,笨拙地別在粗黑的辮梢上,或者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里,湊到鼻尖輕嗅。她們的小臉曬得黝黑,帶著泥土的痕跡,可那笑容卻亮得驚人,比枝頭的波斯菊還要好看幾分,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
眼前的波斯菊,花瓣上還沾著晨露,晶瑩剔透,與記憶中的影像重重疊合。恍惚間,林蘇仿佛踩著時光的碎片,又回到了那個悶熱的夏夜。
天剛擦黑,暑氣還未完全消散,蟬鳴卻已漸漸歇了。村委會前那塊不大的空地上,臨時支起了一塊簡陋的白色投影幕布,幕布后面,發電機嗡嗡地響著,像一頭勤懇的老黃牛,源源不斷地輸送著電力。光束投射出去,照亮了幕布前密密麻麻的人影,村民們搬著小板凳、扛著竹編靠椅,早早地圍坐過來,臉上滿是掩不住的期待,眼神里映著幕布反射的微光。
電影開始前的時光,是村里最熱鬧的時候。男人們大多蹲在墻根下,手里卷著自制的煙葉,火柴“嗤啦”一聲劃亮,昏暗中便燃起一點猩紅的火星,明明滅滅。他們嗓門洪亮,粗聲大氣地討論著今年的雨水夠不夠、玉米的長勢好不好,偶爾抱怨幾句化肥又漲價了,或是商量著明天要去東山坡除草、西洼地澆水。空氣里彌漫著廉價煙絲的嗆味,混著泥土的腥氣、玉米秸稈的青澀氣息,還有遠處稻田里飄來的水汽,構成了一種獨屬于鄉村夜晚的、踏實的味道。
女人們則三三兩兩湊在一起,有的坐在小板凳上,有的干脆直接坐在田埂上,就著幕布反射的微光,手里的針線活兒一刻也不停歇——納鞋底的線繩“穿梭”作響,縫補衣褲的銀針在指間翻飛。她們壓低聲音,用帶著鄉音的話語交流著家長里短:誰家的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哪家的婆婆又刁難新媳婦了,鎮上的集市這幾日有便宜的布料,村口王嬸家的雞又下了雙黃蛋……那些瑣碎的、家長里短的閑聊,沒有半分刻意,卻透著最鮮活的人間煙火,讓整個夜晚都變得溫暖而熱鬧。
而孩子們,早就像脫了韁的小馬駒,瘋跑著、嬉鬧著。他們用柳樹枝編成歪歪扭扭的“軍帽”戴在頭上,腰間別著木棍充當“槍支”,你追我趕地扮演著電影里即將出現的英雄,嘴里還喊著不成調的口號。更多的孩子,則一窩蜂地沖向村委會宿舍外的波斯菊花叢,小手毫不留情地揪下一朵朵盛開的、或是含苞待放的花,有的胡亂插在柳條帽上,有的笨拙地編成一個個粗糙的花環,戴在自己和伙伴的脖子上、手腕上。銀鈴般的笑鬧聲此起彼伏,清脆得能傳出老遠,蓋過了發電機的嗡鳴,也蓋過了大人們的閑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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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蘇就站在院子中間,穿著簡單的T恤和長褲,手里端著一杯晾好的白開水,靜靜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男人們粗聲大氣的議論,女人們細碎輕柔的閑聊,孩子們無憂無慮的嬉笑,發電機持續的嗡鳴,晚風吹過玉米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狗吠……所有的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首最質樸、最動人的田園交響曲。
那一刻,雖然物質匱乏,條件艱苦,住的是破舊的宿舍,吃的是簡單的飯菜,可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一種“活著”的扎實感,一種與那片土地、那些人緊密連接的真實感。她的工作,她的努力,她日復一日的走訪、幫扶、謀劃,仿佛都能融入這夜晚的聲音里,一點點地,改變著些什么——讓孩子們能有更好的學習條件,讓大人們能有更多的收入,讓那個貧瘠的小山村,能一點點煥發生機。那種被需要、被期待,并且能切實創造價值的感覺,滾燙而真實,是她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記憶。
“四妹妹,你看這花好看嗎?”
鬧鬧清脆的聲音像一根細針,猝不及防地刺破了這短暫的幻象。
林蘇猛地回神,胸腔里的氣息一陣翻涌,竟有些喘不過氣來。
眼前的景象瞬間切換——不再是簡陋的村委會、熱鬧的村民,而是雕梁畫棟的莊子,朱紅的廊柱、青瓦的屋檐,處處透著高門大戶的規整與奢華。身邊的“姐姐”們穿著綾羅綢緞,衣料上繡著精致的紋樣,發髻上插著珠光寶氣的首飾,連丫鬟仆役都衣著整潔,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氣不敢出一聲。
那男人們的煙味,女人們的家常,孩子們的柳條帽和花環,發電機的嗡鳴,玉米葉的沙沙聲……所有的一切,都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一片空曠的寂靜。
只剩下眼前這片沉默盛開的波斯菊,花瓣依舊嬌艷,可沾染的卻不再是鄉村的泥土氣息,而是莊院精心打理的園土味道。還有這片土地上,與她記憶里截然不同的、另一種沉重而壓抑的“生活”——等級森嚴的規矩,暗藏洶涌的算計,小心翼翼的周旋,還有無處不在的束縛。
鬧鬧手里捧著幾朵剛摘下來的波斯菊,花瓣上的露珠還未干涸,嬌艷欲滴,她蹦蹦跳跳地跑到林蘇面前,獻寶似的遞到她眼前:“四妹妹你看,我摘的,粉的最好看!”
林蘇看著那幾朵花,目光有些恍惚,指尖輕輕拂過一片花瓣,冰涼的觸感讓她瞬間清醒了幾分。她輕輕點了點頭,聲音有些飄忽,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好看。”
心里卻默默補充了一句:只是,再也不是記憶里的味道了。
記憶里的波斯菊,帶著陽光的溫度、泥土的氣息,還有孩子們的笑聲與汗水,是滾燙而鮮活的;而眼前的波斯菊,縱然開得嬌艷,卻少了那份野性與自由,多了幾分被精心呵護的拘謹,就像這里的生活一樣,看似光鮮,實則處處受限。
那份屬于“林蘇”的、帶著汗水和希望的滾燙記憶,被永遠地封存在了另一個時空,再也無法觸碰。而在這里,她是梁家四姑娘梁玉曦,需要面對的,是高門深宅的算計,是步步為營的生存,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扶貧”戰場——扶貧自己,也扶貧母親墨蘭,掙脫命運的枷鎖,走出一條真正屬于自己的路。
她深吸一口氣,將眼底的悵然與酸澀悄悄壓下,重新抬眼時,目光已恢復了往日的平靜與堅定。她看向鬧鬧,嘴角牽起一抹淡淡的笑意:“是很好看,姐姐編個花環吧?”
鬧鬧本就耐不住性子,猛地一拍手,轉頭沖自己的丫鬟香雪嚷嚷:“香雪!快!咱們去摘些花來,編花環玩!”
話音未落,她已掙脫丫鬟的手,像只雀兒似的朝著花叢跑去。婉兒被這動靜吸引,怯生生地抬眼,看向自己的丫鬟芳辰,那雙水汪汪的眼睛里滿是渴望,小手不自覺地攥緊了衣角——她早就想摸摸那些嬌嫩的花瓣了,只是一直沒敢說。
寧姐兒本想維持長姐的穩重,可看著鬧鬧跑得歡快,又瞥見婉兒眼中的期盼,再想想這莊子上的野趣確實難得,府里規矩森嚴,哪里有這樣自在摘花的機會?便輕輕點了點頭,對身邊的丫鬟青筠道:“去采些品相周正的來,莫要糟蹋了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