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蘭見寧姐兒進宮侍奉太后一事塵埃落定,心中忽然冒出個念頭,便尋了個梁夫人得空的午后,輕手輕腳地來到正房。她端著一盞剛沏好的雨前龍井,遞到梁夫人面前,臉上帶著幾分小心翼翼的笑意:“母親,連日來為寧兒的事勞心費神,您快嘗嘗這新茶,解解乏。”
梁夫人接過茶盞,指尖觸到溫熱的瓷壁,淡淡“嗯”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手中的佛經上,并未抬頭。
墨蘭侍立在一旁,斟酌著開口:“母親,如今張嬤嬤已經進府,正要開始教寧兒宮廷禮儀。您也知道,張嬤嬤是宮里出來的老人,規矩禮儀都是頂尖的,經驗更是無人能及。不如……讓婉兒和疏兒也一并跟著學學?”
她頓了頓,補充道:“總歸是一只羊也是趕,兩只羊也是放,多兩個孩子一起學,也熱鬧些。再說,多學些宮廷禮儀規矩,將來無論是否有進宮的機緣,于她們的言行舉止、日后嫁人處世,總是有益處的。”墨蘭心中打的算盤很清楚,三個女兒若都能習得一身標準的宮廷禮儀,氣度見識自然高人一等,將來在京中貴女圈里,豈不是更能拔得頭籌,婚嫁也能多幾分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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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夫人聞言,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悠悠地翻過一頁佛經,聲音平淡無波:“不必了。”
一個簡單的“不必”,讓墨蘭瞬間愣住了。她預想過梁夫人或許會猶豫,或許會詢問細節,卻沒想過會被如此干脆地拒絕。她臉上的笑意僵了僵,帶著幾分不解:“母親,這……為何呀?多學些東西,對孩子們總是好的。”
梁夫人這才放下佛經,抬眼看向墨蘭。她的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清明,仿佛早已看穿了墨蘭心中那點急功近利的盤算。“墨蘭,你的心思我明白,無非是想讓孩子們多學些本事,將來能更體面、更順遂。”她端起茶盞,輕輕撥了撥浮葉,茶湯泛起細微的漣漪,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但你要知道,那張嬤嬤是宮里出來的老人不假,規矩禮儀教得是嚴苛周全,可也正因為如此,她的腦子,早就被那四方宮墻和森嚴等級給框死了。”
“她在宮里待了大半輩子,見慣了朝堂風云的變幻,嘗夠了后宮傾軋的滋味,腦子里想的、教的,從來都離不開‘利益’二字。行事說話,字里行間都帶著宮里那套權衡算計的影子,連行禮的角度、回話的語速,都要先掂量三分利弊。”梁夫人的聲音緩了緩,帶著幾分過來人的滄桑,“讓她教寧兒,是因為寧兒此番進宮,要在慈寧宮立足,就必須熟知并適應那套規則,這是生存所需,半點馬虎不得。寧兒需要學的,不只是表面的禮儀,更是禮儀背后的生存智慧。”
她的目光漸漸深邃起來,像是透過了眼前的屋梁,看到了府里那幾個性情各異的孫女:“可婉兒性子柔怯,遇事總愛往后縮,心思又多,愛憂思。若讓張嬤嬤來教,她那套嚴苛刻板的規矩,再加上宮里那些勾心斗角的暗規則,只怕會將婉兒那點僅有的靈性都磨掉,讓她變得越發畏首畏尾,連說話都要斟酌半天,反而失了本真。”
“還有疏兒,”提到那個活潑好動的小孫女,梁夫人的語氣柔和了些許,卻依舊堅定,“疏兒天性活潑,像個脫韁的小馬駒,愛跑愛笑,無拘無束。她的世界里滿是純粹的快樂,若是強用那套死板的規矩去束縛她,去教她如何察言觀色、如何權衡利弊,無異于折了她的翅膀,讓她困在無形的牢籠里,只會讓她痛苦不堪,甚至變得叛逆乖張。”
“她們的將來,未必需要走進那天下最不自在的地方。侯府能護著她們,讓她們按自己的性子擇一良人,安穩度日,便已是最好的歸宿。”梁夫人頓了頓,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窗外,仿佛能透過層層院墻,看到那個在桑園里揮著小鋤頭、或是在小院里擺弄番薯苗的嬌小身影——那是曦曦,她的四孫女。
“至于曦曦……”梁夫人嘴角幾不可查地牽動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欣賞與期許,“那孩子的心性和路子,從來都不在后宅的方寸之地里。她想的、做的,早已超出了后宅女子甚至尋常男子的格局。你看她打理桑園,能用‘和解之道’凝聚人心;你看她改良番薯,能懂‘優選優育’的道理,這些都不是張嬤嬤能教得出來的。”
“強行給她套上宮廷嬤嬤的枷鎖,讓她學那些迎來送往、權衡算計的規矩,約束她的思想,限制她的行動,才是真正的暴殄天物。”梁夫人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她最終下了結論:“張嬤嬤,教好寧兒的宮廷禮儀,讓她能在宮里平安順遂,便是大功一件。剩下的孩子們,各有各的緣法,各有各的天性,不必都用同一把尺子去量,更不必都按一條路子去走。將來若真有誰需要進宮,再臨時請一位嬤嬤來專門教導也來得及。現在,讓她們按自己的性子,在侯府這片土壤里好生成長,便是最好的安排。”
這番話,如同清風拂面,瞬間吹散了墨蘭心頭那點急功近利的盤算。她站在原地,細細回味著梁夫人的每一句話,只覺得豁然開朗。她之前只想著讓孩子們多學些“有用”的東西,卻從未想過,那些看似有用的規矩,或許會成為束縛孩子天性的枷鎖。婆婆看的,不是一時的風光體面,而是每個孩子長遠的、真正適合她們的發展。
墨蘭臉上露出一絲羞愧的神色,她對著梁夫人深深一福,語氣誠懇:“母親思慮周全,是兒媳短視了,只想著眼前的益處,卻忽略了孩子們的天性。兒媳受教了。”
梁夫人微微頷首,不再多言,重新拿起了佛經。陽光透過窗欞,灑在她銀白的鬢發上,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她心中卻清明如鏡:永昌侯府的未來,需要的不是一批被宮廷規矩模子刻出來的、毫無生氣的傀儡,而是能在各種環境下都能活得自在、活得精彩的子孫。寧姐兒需要去經歷風雨,打磨心性;而婉兒、疏兒,尤其是曦曦,她們需要的是更廣闊、更自由的土壤,去綻放屬于自己的光芒。
這份因材施教的清醒,這份不隨波逐流的篤定,正是梁夫人能執掌侯府多年,穩如泰山,看得比許多男子更遠、更通透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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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嬤嬤進府第二日,梁夫人便將西跨院的靜思堂收拾出來,作為授課之所。此處陳設極簡,一桌一椅一蒲團,四壁空空,只懸著一幅“靜”字,意在摒除一切外物干擾,專心于規矩本身。這日天剛破曉,晨曦微露,寧姐兒便已梳洗妥當,身著一身毫無紋飾的月白襦裙,未施粉黛,提前半個時辰便候在堂內。她端坐在臨窗的梨花凳上,背脊挺得筆直,仿佛有根無形的線在向上牽引,雙手規規矩矩地交疊在膝上,目光沉靜地望著門口,那點屬于閨閣女兒的嬌憨之氣,已被她刻意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辰時正刻,分毫不差,張嬤嬤身著一身毫無裝飾的深灰色素緞褙子,步履沉穩無聲地走了進來。她約莫五十歲上下,面容清癯,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紋絲不亂,只用一根最普通的烏木簪子固定,臉上未帶半分笑意,眼神銳利如探針,掃過寧姐兒的瞬間,便已將她的站姿、神態、甚至呼吸的輕重都掂量了一遍。
“老奴張嬤嬤,見過四姑娘。”張嬤嬤微微躬身,行的是標準的宮廷半禮,角度、幅度精準得如同尺子量出,語氣平淡無波,卻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往后一段時日,便由老奴教導姑娘宮廷禮儀。在老奴這里,只論規矩,不論身份。姑娘若有半分懈怠、半分差錯,休怪老奴嚴苛,這戒尺,是不認人的。”她手中那柄光滑的紫檀戒尺,仿佛帶著森森寒意。
“嬤嬤不必多禮,日后勞煩嬤嬤了。”寧姐兒連忙起身回禮,動作雖算流暢標準,卻還是被張嬤嬤一眼看出了破綻——肩膀微不可查地晃動了一下。
“停!”張嬤嬤抬手制止,聲音不高,卻帶著穿透力,“姑娘這禮行得不對。宮廷見長輩,需屈膝三分,腰背挺直如松,不可前傾后仰。雙手交疊于腰側,右手在上,拇指內扣,目光平視對方鞋面上三寸之地,不可抬頭直視,冒犯天顏;亦不可低頭過甚,顯得怯懦小家子氣。重來。”
寧姐兒心中一凜,深吸一口氣,按張嬤嬤的吩咐重新見禮。她屈膝時刻意把控著角度,腰背緊繃得有些發僵,雙手小心翼翼地交疊,目光死死盯著地面某處。可剛彎下腰,便被張嬤嬤用戒尺輕輕點在后背肩胛骨下方:“這里,再挺些!軟塌塌的,像什么樣子!宮廷之內,一舉一動都關乎家族體面,更是你立身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