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蘭的嘴唇微微張開,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幅清晰的畫面——一個瘦小的女孩,穿著不合身的衣裳,怯生生地站在陌生的庭院里,眼神里滿是惶恐與不安。她面對的是威嚴的老太太,是虎視眈眈的下人,是充滿未知的生存環境。在那樣的處境里,她首先要學的,恐怕不是如何烹茶、如何插花,而是如何看人臉色,如何謹言慎行,如何小心翼翼地活下去,如何在不屬于自己的地盤上爭得一席之地,如何讓自己變得“有用”,不至于被輕易拋棄。
那些需要靜心、需要底蘊、需要從容心態才能學好的茶道、香道、插花,講究的是心境平和、意韻悠長,對于一個內心充滿不安、時刻緊繃著神經、滿腦子都是生存算計的孤女來說,或許是奢侈的,甚至是……不被允許精通的。盛家老太太收留她,或許是出于某種承諾或利益考量,但絕不會真心將她培養成一個光芒萬丈、足以蓋過嫡女的才女,那樣只會給盛家帶來麻煩,也違背了收留她的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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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或許后來借著在老太太身邊的便利,零零散散學了些皮毛,懂得了大致的流程和規矩,足以應付場面,唬一唬像父親那樣并非世家大族出身、對這些極致風雅之事并不那么精通的男子。”林蘇的聲音帶著一種冷靜的殘酷,像是在解剖一件沒有生命的器物,毫不留情地剖開著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但她從未真正系統地、心無旁騖地掌握過這些技藝的精髓。所以當她教你時,她能演示得出大概的框架,卻講不出其中的神韻與精微之處,更不知道如何根據你的資質調整教法。你學不會,她便急了,因為她自己也不甚了了,無法給你更有效的指導,無法解釋清楚問題出在哪里,只能借助母親的權威,用斥責和壓力來掩蓋她自身在這方面的……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這四個字,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墨蘭心上,讓她渾身一震,幾乎站立不穩。
她忽然想起,林小娘教她詩詞,總是讓她死記硬背那些纏綿悱惻、哀怨動人的句子,卻很少講解其中的典故意境、格律章法;教她管家算賬,也只教她如何看賬本、如何克扣下人用度、如何從牙縫里省錢,卻從不教她如何開源節流、如何經營產業、如何籠絡人心;教她琴棋書畫,也只是點撥些皮毛,讓她能在父親面前露個臉,卻從未真正引導她領略其中的藝術魅力。
她以前只當母親是傾囊相授,是將自己會的都毫無保留地教給了她,甚至還感激母親的用心良苦。如今被女兒一語點破,才恍然驚覺,母親教給她的,或許已經是她的全部認知,是她在盛家十幾年摸爬滾打學到的生存技巧,甚至……是她所能理解的、關于“如何在男權社會立足”和“如何爭得男人寵愛”的全部智慧。
一股巨大的悲涼席卷了墨蘭,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一直以為母親是苛刻,是望女成鳳心切,是恨鐵不成鋼,卻從未想過,那看似嚴厲的要求背后,可能隱藏著如此深重的、源于自身匱乏的無力與焦慮。林噙霜不是不想教她更多、更好的東西,而是她自己也從未得到過那樣的教導,從未擁有過那樣的眼界和格局。她只是在用自己唯一會的方式,試圖讓女兒變得“強大”,卻不知這種方式,早已將女兒也拖進了同樣的困境。
林蘇看著母親瞬間失魂落魄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不忍,卻還是堅持著給出了一個指向根源的建議,聲音放得更輕了些:“母親若真想弄明白這一切,或許……可以去問問盛家老太太。她是看著外祖母長大的人,也是當年收留外祖母的決策者,最清楚外祖母在盛家那十幾年,究竟學了什么,沒學什么,又是……在怎樣的環境下學的。”
墨蘭被女兒一連串環環相扣、如同抽絲剝繭般的推斷驚得心神俱震,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連呼吸都忘了調勻。她張了張嘴,唇瓣不受控制地輕顫,喉嚨里像是堵著一團浸了冰水的棉絮,好半天才擠出一句破碎的問話:“為……為什么這么說?”
林蘇就站在她面前,秋日的金輝穿過疏朗的梅枝,落在她尚未褪去稚氣的眉眼上,可那雙眼睛里的沉靜,卻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寒潭,不起半分波瀾,與她七歲的年紀格格不入。她沒有半分停頓,語氣平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條理清晰地緩緩分析道:
“母親,您細想。我朝《戶律》中,對孤幼遺產早有明文規定。外祖母當年11歲,父母雙亡,無兄無弟,便是林家那一支唯一的血脈承嗣人,妥妥的‘戶絕’之戶的法定繼受人。您也是管過家、看過賬目之人,該知道一個仕宦之家,即便不算頂流巨富,祖輩積攢的田產、鋪面、金銀細軟,再加上外祖母母親當年的嫁妝,絕非小數目。按律,這些財產都該由外祖母全權繼承,只是她年幼無法執掌,暫由收留她的盛家作為監護人代為掌管,賬目需單獨列明,收益分毫不得私用,直至她成年婚配,再全數作為嫁妝,隨她一同入夫家府邸。”
墨蘭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重石砸中,直直墜入冰窖。她和教習嬤嬤確實學過管家理事,看過以前盛家家的總賬與各房分賬,林蘇說的律法條文,她隱約在從前翻閱的《律集解》里見過,只是從未將這些與自己的母親聯系起來。一瞬間,無數被忽略的細節涌上心頭——盛家賬目里從未有過“代管林家產業”的條目,老太太房里的私產賬目雖不對外示人,卻也從未聽過有“林家舊產”的說法。她的臉色瞬間褪盡了所有血色,變得慘白如紙,指尖也開始微微發顫。
林蘇沒有停歇,聲音依舊不高,卻字字清晰,像一把細細的冰錐,一下下敲在墨蘭的心尖上:“可是,母親,您仔細回想,從小到大,您可曾聽外祖母主動提起過一句她林家的產業?可曾見過她翻找過任何與林家相關的舊物、文書?您在盛家賬目上,見過半點來自林家田產、鋪面的收益進項,且標注為‘代管’二字的嗎?更重要的是,林家偌大一族,難道就真的死絕了嗎?就算直系親屬盡數亡故,總有旁支族親,總有沒出五服的叔伯、堂兄吧?一個11歲孤女,帶著不算菲薄的家產寄居他府,這本就是族中大事,那些族親為何十幾年來,從未有人上門過問一句她的生計?從未有人提出要將她接回自家撫養,或是至少,來盛家監管這筆本就該屬于林家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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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個問題,都像一記重錘,砸得墨蘭頭暈目眩。她用力搖頭,呼吸驟然急促起來,胸口劇烈起伏著——沒有!從來沒有!林噙霜這輩子,在她面前說得最多的,便是自己孤苦無依,父母早亡,寄人籬下,受盡盛家老太太的苛刻,遭盡正室王氏的排擠,只能靠著盛纮的一點憐愛茍活。她從未提過自己本是帶著豐厚家產而來,從未提過林家還有什么旁支族親。而林家,就像從未存在過一般,在她的世界里徹底蒸發,連一絲痕跡都未曾留下!
“除非,”林蘇的目光驟然變得銳利起來,那是一種遠超年齡的通透與冷冽,仿佛能洞穿幾十年前那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有一種情況,可以合理地讓林家族親閉嘴,讓他們心甘情愿地放棄過問,讓這筆本該屬于外祖母的遺產,名正言順地、徹底地歸于盛家,再無半分爭議。”
墨蘭猛地抬頭,一雙盛滿震驚與茫然的眼睛死死盯著林蘇,心臟狂跳不止,一個她從未敢想、甚至從未有過一絲端倪的念頭,如同毒蛇般悄然爬上心頭,冰冷而殘酷,讓她渾身汗毛倒豎。
林蘇迎著她的目光,一字一頓,語氣沉重而清晰,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刺骨的寒意:“除非,當初林家人送外祖母進盛府,根本就不是簡單的投親靠友,不是走投無路的求助,而是——提前簽下了婚書。”
“一份具有律法效力的、提前定下的婚約。約定林氏孤女,待成年后,必許配給盛家子嗣為妻。如此一來,林家的所有遺產,便可以名正言順地作為‘嫁妝’,提前并入盛家產業。林家族親再無任何理由過問,因為女兒終究是要嫁人的,嫁妝提前交由夫家保管,雖是罕見,卻在有明確婚約的前提下,于情于理于法,都并非說不通。這,才是盛家老太太當初愿意違背世俗眼光,接納一個罪臣之女,并且還將她養在自己身邊親自教導的根本原因!這從來都不是什么大發善心,不是什么念及舊情,這從頭到尾,都是一場以人換財、以婚約換家產的交易!”
“交易”二字,如同一道驚雷,在墨蘭耳邊轟然炸響。她只覺得渾身發冷,四肢百骸都浸在冰水里,如墜冰窟,連牙齒都開始不受控制地打顫。她想起林噙霜平日里那副哀怨凄婉的模樣,想起她抱著自己哭訴,說自己一無所有,只能依靠男人的可憐姿態,想起她為了盛纮的一句夸贊、一件賞賜,便能開心許久的模樣……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她本不是一無所有,她帶著足以讓自己立足的家產而來,卻被一場提前定下的婚約,被盛家的算計,被林家的妥協,徹底剝奪了所有!她以為的寄人籬下,竟是一場早已注定的掠奪!
“那……那你外祖父……”墨蘭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她不敢去想,那個她既怨恨又依賴的父親,在這場交易里,扮演了怎樣的角色。
林蘇的嘴角勾起一絲近乎冷酷的弧度,那弧度里沒有半分溫度,只有對人性的通透與疏離:“母親,您到此刻還不明白嗎?對當時的盛家,或者說,對盛老太爺和老太太而言,重要的從來都不是外祖母這個人,而是她背后的那份家產,是一個有嫁妝、能生育、且無依無靠、易于拿捏的兒媳。至于這個兒媳具體是嫁給盛家哪個兒子,或許從一開始,就并不重要。只要是她林噙霜,能為盛家生下男丁,延續香火,能讓盛家穩穩攥住那份林家遺產,這筆買賣就不算虧。”
她的目光落在墨蘭瞬間失血、毫無血色的臉上,沒有絲毫停頓,給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具沖擊力的推斷,那話語像一把鋒利的匕首,直直刺穿了墨蘭心中最后一點殘存的幻想:“所以,外祖父,他當年那般‘癡迷’外祖母,或許并非是被外祖母的才情美貌所迷惑,非她不娶。更大的可能是,在當時的他看來,只要是能為他生下兒子、能為他帶來豐厚嫁妝、且是盛家安排好的女人,是誰都可以。他不過是順從了家族的安排,接納了這個帶著‘嫁妝’而來的女人,履行了一場交易里的義務。而外祖母,從她踏進盛家大門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她的財產、甚至她的婚姻與情感,就已經不在自己手中了。她后來的所有爭寵、算計,所有對王氏的嫉恨,所有對盛纮小心翼翼的討好與逢迎,或許不僅僅是為了那點虛無縹緲的愛情,更是為了在這場既定的交易里,在這寄人籬下的困境中,為自己爭取最后一點生存空間,爭取一點那早已不屬于她的、虛幻的‘看重’。”
真相,往往比想象中更殘忍,更不堪。它像一把粗礪的砂紙,狠狠磨掉了所有溫情脈脈的偽裝,露出底下冰冷刺骨的算計與掠奪。
墨蘭只覺得天旋地轉,腳下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氣,踉蹌著后退一步,慌亂中死死扶住了旁邊的梅樹,粗糙的樹皮硌得掌心生疼,才勉強穩住了搖搖欲墜的身形。深秋的風卷著枯葉,打著旋兒落在她的肩頭,帶著刺骨的寒意,可她卻感覺不到半分,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凍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