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壓在永昌侯府的飛檐翹角上。書房內,唯案頭一盞青銅鶴首燈燃著微光,昏黃的光暈似被凍住般,凝滯在雕花窗欞與厚重簾幕之間,將永昌侯梁林峰的身影拉得愈發頎長,重重投在身后那排頂天立地的檀木書架上。書架上整齊碼放的經史子集,被暗影浸得發沉,連同那深褐的木紋,一同化作連綿起伏的山巒,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
梁老爺獨自坐在寬大的紫檀木書案后,案面光可鑒人,映得出他鬢邊的霜華與眉間的褶皺。面前鋪著一張上好的宣紙信箋,素白得刺眼,與周遭的沉郁格格不入。手邊,一盞汝窯白瓷茶杯早已涼透,杯壁凝著細密的水珠,像是誰悄悄垂落的淚;旁邊疊放著一份薄薄的卷宗,封面未題一字,卻仿佛帶著千鈞重量,那是心腹方才冒著身家性命風險,從京郊秘道送來的——關于他孫女梁玉汐真正死因的密報。
空氣靜得可怕,唯有他自己的呼吸聲,粗重得有些駭人,一進一出間,帶著胸腔里翻涌的濁氣,在燈影里沉沉浮浮。偶爾,燈芯爆出一點細碎的“噼啪”聲,短暫地劃破死寂,隨即又被更深的沉默吞噬。
他枯瘦的手指再次撫上那卷卷宗,宣紙上的墨跡尚帶著些許墨香,可上面的每一個字,都像是燒紅的烙鐵,燙得他眼窩生疼,順著眼眶一路灼進心底。
不是意外。卷宗里詳細記載著,玉汐出事那日,原本該走的馬車被人調換,車軸上被做了手腳,那看似偶然的斷裂,實則是精心算計的結果。
不是急病。驗尸的仵作在她指甲縫里找到了微量的迷藥殘渣,那是一種產自川地的奇香,無色無味,服下后便會陷入沉睡,任人擺布,死后卻無跡可尋——若非心腹執著,尋到了那位被迫害的仵作,這線索早已石沉大海。
是算計,是徹頭徹尾的謀殺!一場披著“意外失足”外衣的精心策劃,而所有蛛絲馬跡,如同匯聚的溪流,最終都指向了千里之外的川地,指向了那個如今在朝堂上風頭無兩、手握重兵的顧廷燁,更指向了他麾下最得力、也最是心狠手辣的那位心腹!
玉汐……梁老爺的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眼底瞬間涌上熱意。他想起那個不算出眾、卻乖巧懂事的孫女,眉眼間帶著梁家特有的溫婉,見了他總會邁著小碎步上前,恭恭敬敬地喚一聲“祖父”,聲音軟乎乎的,能化開冬日的寒冰。她不似其他勛貴女兒那般爭強好勝,只愛躲在琴房角落彈琵琶,或是跟著嬤嬤學做點心,偶爾還會捧著剛做好的梅花酥,巴巴地送到他面前,問一句“祖父,甜嗎?”
那樣鮮活、那樣承歡膝下的孩子,竟然就這般不明不白地枉死!死在京城,死在眾目睽睽之下,死在如此齷齪、如此陰毒的陰謀之下!
“砰!”
一聲巨響陡然在書房炸開!梁老爺猛地一拳砸在堅硬的紫檀木書案上,指節撞擊木面的力道之大,讓他自己都感到一陣發麻,可這點痛,哪里及得上心口萬分之一的絞痛。案上的硯臺被震得微微一跳,筆架上插著的幾支狼毫筆簌簌發抖,筆尖的殘墨滴落在宣紙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墨點,像是濺落的血。
他胸口劇烈起伏,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風箱般作響,額角的青筋突突直跳。那雙歷經四十年官場沉浮、見過無數風浪、早已練就波瀾不驚的眸子,此刻卻布滿了細密的血絲,像是燃著兩簇熊熊烈火,火舌舔舐著他的理智,而火焰之下,是徹骨的悲涼與絕望。
不能失態,不能嚎啕。他在心底一遍遍地告誡自己。他是永昌侯,是梁家的支柱,是三代帝師之后,是朝堂上舉足輕重的勛貴。若是連他都垮了,梁家上下百余口人,又該何去何從?玉汐的冤屈,又要向誰去訴?
他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像是要將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翻騰的怒意強行壓下,可胸口的憋悶感卻愈發強烈,幾乎要將他窒息。他抬手,用袖口擦了擦眼角,那里并沒有淚——年過花甲的老人,早已將眼淚藏在了心底最深處,化作了最堅硬的鎧甲,也化作了最鋒利的刀刃。
他必須為孫女討回這個公道!哪怕為此付出一切,哪怕要與權傾朝野的顧廷燁為敵,哪怕要將整個梁家都推上風口浪尖,他也在所不惜!
梁老爺緩緩伸出手,取下筆架上那支御賜的紫毫筆。筆桿是上好的紫竹所制,帶著溫潤的光澤,筆毫柔韌,是先帝親賞,當年他便是握著這支筆,草擬了無數關乎國計民生的奏折。此刻,他將筆浸入硯臺,飽蘸濃墨,因極力克制著內心的翻涌,手腕竟有些微不可查的顫抖,連帶著硯臺里的墨汁都泛起了細小的漣漪。
筆尖落下,“唰”的一聲劃破素白的信箋,力道之重,幾乎要將紙背穿透。每一個字,都像是帶著千鈞的重量,帶著冰冷的殺意,帶著一個祖父最深沉的悲痛與最決絕的復仇之心:
“顧廷燁臺鑒:”
開篇四字,尚算克制,維持著勛貴之間表面的禮節,可那筆鋒的凝滯,早已泄露了書寫者內心的不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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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孫女玉汐不幸殞命京城。初聞噩耗,老夫只道是天命無常,孽障福薄,雖肝腸寸斷,亦只能忍淚承受,暗嘆白發人送黑發人之苦。”
筆鋒流轉間,壓抑不住的沉痛已然溢出紙面。他想起初聞死訊那日,他正在與幾位老臣議事,下人匆匆來報,聲音都帶著顫音。他當時只覺得天旋地轉,強撐著送走客人,獨自在書房枯坐了一夜,燭火燃盡,晨光熹微,他以為,這只是命運對梁家的又一次苛待。
“然,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經多方查證,玉汐之死,非關天命,實乃人禍!竟系侯爺麾下心腹,為爭利奪權,行此卑劣齷齪之舉,設計陷害,致我孫兒含冤九泉!”
寫到“人禍”二字時,筆鋒陡然一轉,凌厲如刀,幾乎要劃破紙背!墨汁濃得化不開,像是凝結的血。“含冤九泉”四字,更是力透紙背,每一筆都帶著咬牙切齒的憤恨,帶著撕心裂肺的控訴——那是一個祖父在得知孫女枉死后,再也無法抑制的怒火,是對兇手最惡毒的詛咒,是對這場陰謀最強烈的譴責!
“侯爺坐鎮川地,統帥三軍,號令嚴明之聲,播于朝野。老夫實難相信,侯爺麾下竟有如此膽大包天、視人命如草芥之狂徒!更難以相信,侯爺對此等駭人聽聞之事,竟會毫不知情?!”
連續兩個反問,步步緊逼,帶著不容置喙的鋒芒。他不信顧廷燁一無所知,那位年輕的將軍,心思縝密,手段狠辣,麾下將士皆是他一手提拔,若無他的默許,或是至少是疏于管教,誰敢在天子腳下,對一位勛貴之女痛下殺手?這問句,既是質疑他治軍不嚴,更是直接暗示他可能知情,甚至縱容!這是毫不留情的誅心之問,是撕破了勛貴間虛偽面皮的宣戰!
“玉汐縱然不肖,亦是吾梁家血脈,陛下親封之勛爵子弟!今日他敢害我梁家之子,明日是否就敢欺君罔上,禍亂邊陲?!侯爺今日若不能給老夫、給永昌侯府一個明確的交代,不能將兇徒明正典刑,以慰我兒在天之靈……”
筆墨在此驟然頓住。巨大的悲痛和憤怒再次席卷而來,讓梁老爺的呼吸變得急促,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幾乎喘不過氣。他閉上眼,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濃重的陰影,眼角隱隱有淚光閃動,卻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他抬手,用力按了按眉心,穩了穩翻涌的心神,才緩緩提起筆,寫下最后一句,那字句間,已然帶上了毫不掩飾的威脅與決絕:
“……老夫縱已老邁,亦不惜此身,定當叩闕面圣,懇請陛下圣裁,為我冤死的孩兒,討一個公道!屆時,恐非侯爺所愿見也!”
“永昌侯梁林峰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