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柳氏強裝的平靜。她被他看得無所遁形,那些積壓在心底的委屈、悵惘與不甘,仿佛都要被這目光逼出來,只得慌忙別開臉,避開他的注視。
長楓卻不肯放過,追問的語氣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你可知芙兒那丫頭,深更半夜不睡,在房里寫些什么?”
柳氏心中一緊,生怕丈夫責怪女兒不務正業、沉迷閨閣閑書,忙不迭地解釋:“不過是小女孩家一時興起,寫寫畫畫的玩鬧罷了,當不得真的。官人莫要放在心上,更莫要責怪她年紀小不懂事?!?/p>
“玩鬧?”長楓低低地哼了一聲,語氣里卻不見半分惱怒,反而透著一種令人心驚的清醒,“你還要瞞我?是那個……化蝶的故事,對不對?”
柳氏猛地抬頭,驚愕地看著他,眼中滿是難以置信——他怎么會知道?他向來對這些女兒家的筆墨之事毫無興趣,甚至避之不及,今日怎會如此清楚?
長楓看著她終于不再掩飾的震驚,緩緩轉過身,走向靠墻的書案。那里堆著一摞他平日里懶得翻動的經史子集,封面上早已落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他的手在那本《四書集注》的封面上輕輕摩挲了片刻,指尖拂過灰塵,留下一道淺淺的痕跡。然后,在柳氏困惑的目光中,他猛地將那本厚重的典籍拿起,緊緊攥在手里,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青筋隱隱凸起。
他再次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柳氏,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頹唐和迷茫,沒有了風花雪月的閑散,只剩下一個父親被逼到絕境后,破釜沉舟般的決心與孤勇:“我雖是個不成器的父親,半生蹉跎,一事無成,卻也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
他的聲音壓抑著洶涌的情緒,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沉甸甸的分量:“這故事寫的是什么?是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追求自由相戀,男女之情!文筆越好,越動人,流傳越廣,就越是一把懸在芙兒頭頂的利劍!你想過沒有?若是被有心人拿去攻訐,說盛家女兒不守閨訓,寫這等淫詞艷曲、離經叛道之作,芙兒的前程還要不要?她的命還要不要?!我們這一房本就不起眼,在京中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柳氏被他這番話震得臉色瞬間慘白,血色盡褪。她之前只沉浸在故事的才情與共鳴里,只感慨著自身的境遇,卻從未想過這一層——京城本就是是非之地,人多口雜,嫡庶之爭、家族傾軋從未停歇,她們這庶子一房本就根基薄弱,若是真被人抓住這個把柄,芙兒的一生便毀了!后怕如同潮水般瞬間淹沒了她,讓她渾身冰涼,連呼吸都變得困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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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沒想那么深……”她喃喃道,聲音顫抖,眼中滿是慌亂與悔意。
“你沒想,但我不能不想!”長楓將手中的《四書》攥得更緊,仿佛那不是一本典籍,而是他唯一的武器和希望,“我是她爹!是她在這世上最該依靠的人!以前……是我糊涂,是我混賬,總覺得這世道不公,爭不過也不想爭,便破罐子破摔,躺著度日,渾渾噩噩地混了這么多年,從未為你們娘倆撐起一片天?!?/p>
他深吸一口氣,胸口劇烈起伏著,眼中爆發出柳氏從未見過的光芒,那是一種被逼入絕境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孤勇:“可現在,我不能讓我的芙兒,因為一個故事,就毀了將來!京城這地方,規矩大如天,眼睛多如麻,我們這樣的人家,一步也錯不得!半點行差踏錯,就可能萬劫不復!”
他舉起手中的《四書》,高高舉過頭頂,一字一頓,如同立誓,聲音堅定得不容置疑:“我要去考功名!我要重新撿起這些被我丟棄的東西!哪怕拼盡全力,也只能考個同進士出身;哪怕只能被外放到窮山惡水之地,遠離京城的繁華!只要能離開這是非窩,天高皇帝遠,我就能護住她!在那里,我是官,她是官家小姐,寫些什么,做些什么,總比在這京城容易遮掩,也……自由些!”
柳氏呆呆地看著丈夫,看著他手中那本象征著他半生失敗與逃避的典籍,此刻竟成了他身為父親想要奮起的戰旗。看著他眼中從未有過的堅定與決絕,看著他因激動而漲紅的臉龐,淚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視線。但這一次,不再是自憐與悲傷,而是難以置信的震動,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慰藉,還有一絲微弱卻真實燃起的希望。
她從未想過,有生之年,竟能從丈夫口中聽到這樣的話。為了女兒,這個被所有人視為廢物的男人,終于要站起來了。
“官人……”她哽咽著,千言萬語堵在喉嚨里,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能任由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滴落在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深色。
長楓看著她流淚的樣子,神色復雜,有愧疚,有心疼,還有一絲笨拙的無措。最終,他只是疲憊卻堅定地擺了擺手,聲音沙啞卻有力:“別哭了。以前……是我對不起你們娘倆。為了芙兒?!?/p>
夜色深沉,盛家東小院這間不起眼的正房里,燭火依舊搖曳。一個被所有人視為廢物的男人,因為深沉的父愛,第一次真正挺直了脊梁,褪去了所有的頹唐與逃避。前路依舊布滿荊棘,考功名的道路更是難如登天,但至少,他找到了必須前行的理由——護住他的女兒,撐起他的家。
柳氏站在原地,看著丈夫握著典籍的背影,淚水模糊了視線,心中卻像是被點燃了一簇火苗,溫暖而堅定?;蛟S,她們的日子,真的會不一樣了。
盛家書房內,燭火通明,映得四壁書架上的經史子集愈發幽深。盛纮放下手中由學政遞來的今科秋闈預備學子名單文書,指尖劃過紙面,目光卻越過案幾,復雜地落在下首垂手侍立的長楓身上。
這幾個月,長楓的變化著實驚人。不再是那個流連酒肆花叢、衣袍熏著濃艷香氣的浪蕩子,如今的他,衣襟間只剩淡淡的墨香與書卷氣。雖已過而立之年才重拾書本,常常顯得力不從心,眼底總帶著揮之不去的疲憊,但那股沉下心來鉆研的勁兒,是盛纮多年未在這個兒子身上見過的——不再有往日的浮躁,只剩一股子悶頭往前沖的執拗。
“聽聞你近日閉門苦讀,連家宴都推了幾次?!笔⒗€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依舊帶著他慣有的審視與威嚴,“可是……又聽了哪位清客幕僚的勸,一時興起,起了搏功名的心思?”他下意識地以為,長楓不過是三分鐘熱度,或是被人慫恿著跟風,畢竟這兒子過往的“心血來潮”,早已讓他失望透頂。
長楓抬起頭,臉上沒有了往日被質問時的閃爍其詞,目光坦然,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執拗。他沉默片刻,沒有回避父親探究的視線,反而直直迎了上去,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字字落地有聲:“回父親,兒子此次,并非為了虛名,也非受人蠱惑?!?/p>
他頓了頓,像是在給自己增添無窮的勇氣,語氣愈發堅定,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兒子……是為了芙姐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