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姐兒心思最是細膩,很快便注意到喜姐兒一直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不似往常那般活潑愛笑,連姐妹們熱烈的討論都未曾參與。她便特意起身,走到喜姐兒身邊,輕輕將她拉到自己身旁,柔聲問道:“喜姐兒,你也幫著想想?祝英臺此時得知要被許配給馬文才,一邊是父母之命難以違抗,一邊是與山伯兄的同窗深情,心緒萬般糾結,該如何落筆才好?”
喜姐兒被點名,下意識地抬起頭,嘴唇動了動,想說些什么,可那雙繼承了如蘭明媚輪廓的大眼睛里,卻盛滿了與她年齡不符的迷茫,還有一絲難以掩飾的苦澀。她的目光落在書稿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幾個字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眼圈竟微微一紅,喉間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時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蓉姐兒年紀雖小,卻因自小在顧廷燁和明蘭身邊長大,見多了人情世故,比同齡人更沉靜懂事些。她悄悄拉了拉莊姐兒的衣袖,然后輕輕搖了搖頭,眼神里帶著一絲了然,示意她別再追問——喜妹妹定是有心事。
莊姐兒立刻會意,心中隱約猜到幾分,想必是如蘭姨母家中有什么不便對外人言說的煩惱,或許是關于喜妹妹未來的婚事,才讓這孩子小小年紀便染上了愁緒。她便不再勉強,只笑著拍了拍喜姐兒的手,將話題重新引回書稿本身:“想來喜妹妹是還沒琢磨透,沒關系,咱們先聊,你聽著便是,有想法了再告訴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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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群半大的少女(加上一個踮著腳尖、湊在旁邊湊熱鬧的鬧鬧)便圍在敞軒的石桌旁,頭挨著頭,圍繞著那虛構的愛情悲劇,熱烈又認真地討論起來。寧姐兒執著于情節的合理性,爭論著祝英臺該不該更早向梁山伯坦白身份;婉兒則偏愛人情的細膩,提議多加點兩人同窗時的細節,更能凸顯分離的苦楚;芙姐兒捧著父親修改的詩句,細細品讀,偶爾提出自己的見解;莊姐兒則居中調和,梳理著大家的想法,讓故事脈絡愈發清晰。鬧鬧雖聽不懂太深的情愫,卻也跟著起哄,時不時冒出一句“讓蝴蝶飛得再高些”“不要讓壞人得逞”,惹得大家一陣輕笑。
她們有的高聲提議詩句,有的低聲爭論情節,有的則默默聽著,將這份屬于少女時代的純粹與執著,這份對自由愛情的朦朧向往,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
敞軒里,關于《梁祝》結局的討論正到熱烈處。寧姐兒捧著書稿,語調里帶著少女特有的浪漫與感傷:“化蝶雙飛,雖死猶生,終是成全了他們的情意,也掙脫了世俗束縛……”
話音未落,一直沉默得異常的喜姐兒忽然抬起頭。她臉色慘白如紙,嘴唇微微顫抖,那雙繼承了如蘭明媚輪廓的大眼睛里,盛滿了與年齡不符的恐懼,還有一種近乎麻木的悲哀。她猛地打斷寧姐兒的話,聲音又輕又飄,卻像一塊冰棱狠狠砸進沸水里:
“不是的……死了,就是死了,沒有化蝶,也沒有成全。”
所有女孩都愣住了,齊齊轉頭看向她,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
喜姐兒仿佛陷入了某種無法掙脫的可怕回憶,眼神渙散沒有焦點,喃喃地往下說:“年前……我們隨父親上任的路上,聽說有個伺候將軍的丫鬟,叫小菱。她和隨行的護衛隊長……看對了眼,私下里互許了心意。”
女孩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空氣中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輕響,透著莫名的壓抑。
“后來……事情被將軍夫人發現了。”喜姐兒的身體幾不可察地抖了一下,聲音里帶著難以抑制的戰栗,“她說,奴才私通,敗壞門風,是天大的罪過,絕不能姑息。”
“然后呢?”芙姐兒攥緊了衣角,小聲追問,心底已涌起強烈的不安。
喜姐兒的瞳孔猛地收縮,像是又看到了那驚悚的畫面,聲音瞬間帶上哭腔,淚水不受控制地滾落:“然后……他們把她綁起來,沉塘了。”
“啊!”婉兒嚇得低呼一聲,慌忙捂住嘴,眼里瞬間蓄滿了淚水。寧姐兒也倒吸一口冷氣,手里的書稿險些滑落,臉上血色盡褪。
“我……我偷偷看到的。”喜姐兒用力搖著頭,仿佛想甩掉那揮之不去的夢魘,“他們把她的手腳捆得死死的,往河里扔。她冒上來一次,喊著‘我沒有錯’,又被人按下去;再冒上來,聲音都啞了,還是被狠狠按住……反復了五六次,水里全是泡泡,最后……最后就再也不動了。”
“哇——”年紀最小的鬧鬧雖沒完全聽懂,卻被姐姐們的恐懼、喜姐兒的淚水和那陰森的描述徹底嚇住,放聲大哭起來。蓉姐兒也臉色發白,小手死死抓住了莊姐兒的衣袖,指節泛白。
敞軒里一片死寂,只有鬧鬧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喜姐兒壓抑的啜泣。方才還在討論“生死相隨”的浪漫,此刻卻被赤裸裸的殘酷現實擊碎。這群沉浸在風花雪月里的少女,第一次如此直觀地感受到,“禮教”與“規矩”之下,藏著何等冰冷刺骨、能輕易奪走生命的力量。
喜姐兒抹了把眼淚,看著眼前尚且天真懵懂的姐妹,又拋出一個更沉重的驚雷,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還有……在任上時,鄰家之交有個三歲的小妹妹,只因吃了她表哥給她的一塊糕點。她父親覺得女兒家這般貪嘴,失了體統,丟盡了臉面,竟……竟把她關在柴房里,活活餓死了。”
“……”
這一次,連哭聲都戛然而止。
所有女孩都像被凍住了一般,僵在原地。三歲!一塊糕點!餓死!這幾個詞像淬了毒的冰錐,狠狠扎進每個人心里,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凍得人渾身發麻。
莊姐兒手中的書稿“啪”地掉落在地,紙張散落開來,上面“情真意切”“自由翱翔”的字句,在此刻顯得格外諷刺。她看著喜姐兒淚流滿面的臉,看著姐妹們慘白如紙的容顏,第一次深刻地意識到,她們筆下那風花雪月的故事,與現實之間,隔著一道何等深不見底、染著鮮血的鴻溝。
喜姐兒那帶著淚痕的、顫抖的敘述,像一把淬了冰的鑿子,猝不及防地鑿開了寧姐兒一直用詩詞歌賦、風花雪月構建起的浪漫幻象。那幻象里,有才子佳人的纏綿悱惻,有反抗世俗的果敢決絕,哪怕結局悲愴,也帶著“化蝶雙飛”的詩意與慰藉。
可此刻,“沉塘……五六次……”“三歲……一塊糕點……餓死……”這些字眼像帶血的碎石,反復在她腦中撞擊、翻滾,帶著濃烈的血腥氣和令人窒息的絕望寒意,將那層浪漫的面紗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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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忽然想起,在最初構思《梁祝》時,她曾興致勃勃地趴在書案上,與婉兒細細描摹馬文才的形象——要讓他面目可憎,品行不端,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绔子弟,這樣才能凸顯梁山伯的溫潤君子之風,才能讓祝英臺的抗爭顯得名正言順、大義凜然。
而當時,年僅三歲的妹妹曦曦(林蘇),正抱著布偶坐在一旁,聞言忽然歪著小腦袋,用還帶著奶氣的聲音,固執地對她說:“阿姐,不寫馬文才丑,不寫他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