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林蘇的心中,沒有絲毫恐懼,反而涌起一種奇異的興奮。
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她在心中對自己說,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際,那里烏云密布,卻隱隱有星光在云層后閃爍。無論對手是誰,無論前路有多么艱難險阻,她都會用自己的方式,步步為營,在這看似絕境的封建棋局中,為自己、為母親、為寧姐兒、婉兒,更為無數像她一樣被時代束縛、被命運碾壓的女性,殺出一條生路。
除夕夜的永昌侯府,正院前的空地上早已人聲鼎沸。紅綢燈籠掛滿了周遭的回廊,燭火融融,將青石板路映得暖意融融。仆役們抬著沉甸甸的煙花爆竹箱,在空地上錯落擺放,小廝們攥著長桿香,鼻尖沾著些許硝煙味,踮著腳尖興奮地張望,連呼吸都帶著雀躍。
廊下,女眷們披著厚厚的云錦斗篷,領口袖口滾著雪白的狐裘,手中捂著鎏金暖爐,暖意順著指尖蔓延開來。墨蘭與蘇氏并肩而立,低聲說著家常,眼角眉梢帶著難得的松弛;寧姐兒、婉兒和蕊姐兒擠在一處,仰著粉雕玉琢的小臉,眼睛亮晶晶地盯著那些待燃的煙花,既帶著幾分孩童對巨響的膽怯,又藏不住滿心的期待。
“噼啪——!”
第一掛紅鞭炮被點燃,火星四濺,震耳欲聾的響聲瞬間劃破夜空。孩子們嚇得連忙捂住耳朵,卻忍不住從指縫里偷看那跳躍的火光,尖叫聲與歡笑聲交織在一起,將連日來的緊張陰霾驅散了大半。緊接著,小廝們點燃了第一支煙花,“嗖——”的一聲,銀亮的火光沖天而起,在漆黑的夜空中驟然炸開,化作一團金燦燦的菊花,花瓣層層疊疊,緩緩飄落,引得廊下眾人一陣低低的驚呼。
緊接著,綠色的柳條、紅色的牡丹、銀色的瀑布次第綻放。雖沒有后世那般姹紫嫣紅、花樣繁復,也沒有激昂的音樂伴奏,但在娛樂匱乏的古代,這已是極致的視覺盛宴。每一次炸開,都能引來一片贊嘆,暖爐的熱氣、硝煙的味道、女眷們的笑語,交織成獨屬于除夕夜的鮮活氣息。
林蘇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沒有像其他人那般雀躍,只是靜靜仰著頭,望著那些在夜空中綻放又迅速湮滅的光華。火光映亮了她清澈的眼眸,長長的睫毛在眼瞼下投下淺淺的陰影,而那瞳孔深處,卻仿佛被這熟悉的煙火氣勾起了另一個時空的倒影。
那里的除夕夜,遠比這里熱鬧璀璨。煙花是姹紫嫣紅的,能化作騰飛的巨龍,能鋪成漫天的星河,能在零點鐘聲敲響時,伴隨著山呼海嘯般的倒計時,將整片天空染成白晝。空氣里除了硝煙味,還有烤串的焦香、糖炒栗子的甜香、奶茶的醇厚香氣,熙熙攘攘的人潮摩肩接踵,到處都是“新年快樂”的祝福聲,孩子們舉著閃爍的仙女棒、旋轉的小陀螺,在人群中跑來跑去,嬉鬧聲不絕于耳。
全世界都是紅的、亮的、暖的,滿是團圓的滋味。
爸爸一定又在廚房里忙碌,系著那條洗得發白的圍裙,手里顛著炒鍋,熱油滋滋作響,還會笑著朝客廳喊:“丫頭,快來嘗嘗剛炒好的腰果,香得很!”媽媽則會在一旁笑著埋怨他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然后悄悄拉過她的手,往她口袋里塞一個鼓鼓囊囊的紅包,低聲說:“新年快樂,丫頭要越來越好。”吃完飯,一家人會擠在柔軟的沙發上看春晚,爸爸吐槽著無聊的節目,媽媽跟著哼唱熟悉的歌曲,她則靠在媽媽肩頭,指尖刷著手機里朋友們的新年祝福,其樂融融。
家。
這個字眼像一顆被煙火點燃的火星,猝不及防地落入心湖,瞬間漾開無邊無際的酸楚與思念。她來到這個時代,已經快八年了。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嬰兒,到如今能在侯府的暗流中站穩腳跟,能改良紡車、建立互助小組,能為身邊的女性爭取一絲生機,她似乎越來越像“梁玉瀟”,越來越融入這個時代。
可就在這萬家燈火、普天同慶的除夕夜,當熟悉的煙花爆竹聲響起時,那深埋在心底、屬于“林蘇”的靈魂,卻被這突如其來的鄉愁裹挾著,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將她淹沒。
她感覺自己像一艘孤獨的船,漂浮在兩個時代的縫隙之間。眼前的喧鬧、歡笑、團圓,都屬于梁玉瀟,屬于這個時代的永昌侯府;而她心底的寂寥、思念、悵然,卻屬于林蘇,屬于那個早已遙不可及的現代世界。熱鬧是他們的,她仿佛只是一個誤入此間的旁觀者,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無法真正融入這份團圓。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句詩從前只在課本上讀過,此刻卻字字誅心,刻進了骨子里。她甚至開始恍惚,那些現代人生,那疼愛她的父母,那熟悉的街道、教室、廚房,是不是只是一場過于真實、過于漫長的夢?而眼前這古色古香的侯府、震耳的爆竹、身邊的親人,才是她不得不面對的現實?還是說,眼前的一切才是夢,等她醒來,又能回到那個溫暖的家,聞到爸爸炒菜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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鼻尖猛地一酸,視線瞬間模糊,夜空中炸開的煙花變成了一片氤氳的光斑。她趕緊低下頭,用力眨了眨眼睛,將那股洶涌的淚意硬生生逼了回去。不能哭,尤其是在這樣的場合,在這樣團圓喜慶的時刻,她不能讓別人看出她的異樣,不能讓這份突如其來的鄉愁打亂眼前的平靜。
就在她緊握著拳頭,努力平復心緒,與心底洶涌的鄉愁苦苦搏斗時,一雙溫暖而干燥的手,帶著淡淡的檀香和上等脂粉的清潤氣息,輕輕從身后伸了過來,溫柔地捂住了她的耳朵。
那雙手并不十分柔軟,指節分明,帶著歲月沉淀的力道,也帶著侯府主母常年執掌中饋留下的痕跡,卻在此刻異常溫柔,仿佛怕驚擾了她一般,動作輕柔得不像話。
緊接著,梁夫人沉穩溫和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帶著一絲老年人特有的慢條斯理,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呵護:“曦姐兒,站近些,捂好耳朵……要放震天雷了,聲音大,別驚著。”
那聲音仿佛有一種魔力,像一股暖流,瞬間驅散了她周身的孤寒,將她從那個遙遠而飄渺的思緒中拉回了現實。林蘇的身體微微一僵,隨即緩緩放松下來,緊繃的肩膀也悄悄垮了下去。她沒有回頭,只是任由祖母溫暖的手掌隔絕了外界越來越響的爆竹聲,那掌心傳來的溫度并不熾熱,卻異常踏實,像一根定海神針,暫時錨定了她飄搖不定的心神。
她微微偏過頭,用余光瞥見了梁夫人端莊的側臉。鬢邊有幾縷不易察覺的白發,被精心梳理在腦后,插著一支素雅的翡翠簪子,平日里威嚴深重的眼神,此刻卻專注地望著夜空中的煙花,帶著一絲難得的柔和。這位總是不茍言笑、執掌侯府中饋多年的老夫人,此刻正用她獨有的方式,護著她這個來自異世的孫女兒。